四
《西游记》作为一种“新神话”,在恢宏而奇丽、豪放而诙谐的神魔斗争之中,以心经为核心,以术数为筋脉,包容着丰富复杂而新异的文化内涵。术数是以天象地脉、周易八卦、阴阳五行为基本元素而进行前逻辑的数理推衍的宇宙运行模式,它的渗透和组构作用,既为神话幻想和叙事提供了宏大细密的形式结构,又使这种形式结构散发着浓郁的灵气、仙气和玄学气味。因此这种形式结构,是框架和气味兼备的,也就和神话想象的内容血肉相连,浑融无间了。
《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天数为一、三、五、七、九,属阳;地数为二、四、六、八、十,属阴。因此数字是有文化蕴涵的,分合阴阳,与天地之道相通。当这种数字渗透到《西游记》的神话叙事中的时候,就像一种神奇的味素,把神话的神秘感拔取出来了。一些看似平常的事物和行为,在神秘数字的作用下,令人感受到某种天道运行的超自然的力量。孙悟空被太上老君推入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烧炼七七四十九日,不仅没有化为灰烬,反而炼出了“火眼金睛”,这就令人感到这位猴精确实具有“混元体正合先天,万劫千番只自然”的神功。有趣的是,孙悟空跳出八卦炉时,从炉上落下几块尚有余火的砖,化作火焰山,害得孙悟空在取经途中千辛万苦才借得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灭火。“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气”(第五十九回)。它也是扇了七七四十九扇,取与天地相契合之数,才断绝火焰山的火根的。这个神秘的数字,令人浮起了阳数与阴精相结合而驱风灭火的玄思,体现着一种超理性的神秘意识。
《西游记》的高明之处在于,神秘数字的运用并没有削弱神话形象的具体可感性及其行为的能动性,反而强化了这些形象的特殊性及其浓郁的文化隐喻。显然,孙悟空在老君八卦炉里烧炼七七四十九日,孙悟空有七十二变,这是读过《西游记》的人都不会忘记的。而且人们已经把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当作俗语来使用了。这也是得力于描写中使用了一些对比鲜明的、夸张而神奇数字。孙悟空宣称“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口口声声要夺天位。如来佛却拿偌大一个天位作赌注,以孙悟空能否一筋斗打出他的手掌决输赢。这简直是开玩笑,因为这里有两个对比得不相称的数: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手掌方圆不满一尺。但结果却是十万八千里和不满一尺这类数字,在神力作用下竟然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空间变幻,而且散发着令人拍案叫绝的幽默感。而小说借用五行描写佛祖的法力,则可见出作者是以超宗教、超时空的自由心态来驱遣那些神秘数字的。
除了渗透于具体的想象之外,神秘的数字还对《西游记》的结构方式起了关键作用,其中最重要的是九九八十一之数。早在《管子·轻重戊》中,已有“作九九之数,以合天道,而天下化之”的说法。宋代蔡沈《洪范皇极内篇》模仿周易八八六十四卦的体例,敷衍《洪范》为九九八十一畴,踵袭者颇多,开了术数中的“演范派”。后之星相术士以此附会人事,推断流年,预言吉凶,就更使这个数字广泛流行并蒙上神秘色彩了。
这个意蕴神秘而又广为流行的数字,被《西游记》点化为唐僧取经的历难次数,便突出地标示出取经行程的漫长、曲折、艰难和凶险。一路写来,真是难难相续,难前有难,难后还有难。小说根据民间传说和宋元戏文,改写了唐僧的身世来历,他是“圣胎”:佛陀高足金禅子下凡,状元和丞相小姐之裔。却在父母赴江州州主之任时,遭强徒杀劫,才满月就被抛在江中木板,把生命托付给流水。他被称为“江流僧”,也可以说他的生命随流水而来;而且他的旧生命最终随流水而去。取经终点上灵山过凌云仙渡,他坐的是“无底船”,只见上流漂来一具死尸,孙悟空笑说:“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在难前难和难终难的呼应中,在婴孩和死尸的投胎、脱胎的对比中,八十一难隐喻着一个“生命与水”的神话原型。然而这还不是八十一难的全数,于是有取经回程中,老鼋再驮他们过通天河,因唐僧忘记为他向佛祖问因果归宿,而把他们和经卷抖落水中。通天河是取经途程的中点,这一难后之难,以中点代表全程。取经“乃是夺天地造化之功,可以与乾坤并久,日月同明”,因此“为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欲来暗夺之”,遂有风狂雾惨、电闪雷鸣的震撼乾坤的一幕。这就使八十一难的结穴点,显得格外有力、格外发人深省了。
八十一难虽然只有四十左右的情节单元,有时一个情节包含数难;但是要使这四十左右的情节单元避免重复单调,而能奇中出奇,富于变化而饶有趣味,也是非大想象力、非大手笔所不能的。在这方面,行文以取经四众一线贯串之时,采取了“重复中的反重复”的叙事策略,尤为值得注意。观音菩萨给取经四众排难解厄七次,前人已看出次次有奇思,次次不落格套:
有求之而不亲来者,收悟净是也;有不求而自至者,金毛犼是也;至于求而来,来而亲为解难者,不过鹰愁涧、黑风山、五庄观、火云洞、通天河五处耳。五处作用各不同,其中最平易而最神奇者,无如通天河之渔篮,彼梳妆可屏,衣履可捐,而亟亟以擒妖救僧为事。其擒妖救僧也,亦不露形迹,不动声色,颂字未脱于口,而大王已宛然入其篮中。此段水月风标,千古真堪写照⑧。
至于孙悟空以钻腹术破妖,把战场鏖兵变作肚内捣乱,奇思妙想也合猴头捉弄人的性格。六次钻腹,种种钻腹的方式又有不同。他可以变作仙丹,被黑熊怪吞下;可以变作熟瓜,给黄眉大王解馋;变蟭蟟虫随茶沫钻进铁扇公主腹中;再变蟭蟟虫伏在无底洞鼠精的酒沫中,却被弹掉,只好变作花园中的桃子,让唐僧虚情假意地摘桃表爱,才算得手。不须变化,原样被稀柿衕的红鳞大蟒吞下,只须在腹内以金箍棒戳个窟窿就算了事;在狮驼山被青狮大王吞下去,却在腹内腹外演了一幕谐趣淋漓的闹剧。孙悟空先是说要在狮魔肚过冬,支锅煮杂碎吃,在顶门里搠个窟窿当烟囱;继而接饮魔王想药杀他的药酒,在肚里摸爬滚打耍酒疯;折腾得魔王向他求饶,称他“外公”,答应抬轿送他师父过山,但他出来之前用金箍棒探路,把想咬住他的魔王迸得牙龈疼痛。最后受妖魔的激将法,从鼻孔被一个喷嚏打出来了,却事先用毫毛变作长绳,拴住魔王的心肝。小说以奇异的想象跟吃人猛兽开了一个玩笑,把猴戏搬演到他的肚子里去,使人但觉“好玩”,从而消解了神魔斗争的残酷性和钻腹术反复使用的单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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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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