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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旭东]乡村文化的釜底抽薪:高密印象


作者:赵旭东       来源于:中国民间故事网

高密扑灰年画

  一个传统手艺人的现代遭遇

  在一个叫李仙的村子里,我曾访问过一位张姓中年男子。他自己有一门手艺,就是雕刻“馍馍磕子”。在北京的古玩市场里,我曾经看到过那类东西,一块厚厚的木板上刻上“喜”和“寿”字图案的凹形模子,有圆形的、有鱼形的,还有寿桃形的,大约过去是用来做月饼的,还有过年节或者祝寿、婚庆以及孩子满月等都要送用这种模子做出来的面食,这种馍馍磕子就是过去北方人家最为普通的模具了。说其普通,就是谁家都会买得起,谁家都可能离不开这东西。而且这东西一般不会损坏,张先生打了个比方很有意思,说是“一辈子的媳妇,五辈子的馍馍磕子”,可见这种木刻馍馍磕子的使用寿命是很长的。

  即便如此,这东西在过去还是有其消费市场的。张先生十几岁就开始跟他父亲学习雕刻馍馍磕子,雕刻好了就去集市上卖。其做工一般,不是很精细,但是价格还可以,总是有赚头,可以维持生计。但是,现在不同了,用这馍馍磕子来蒸馍馍的家户越来越少,张先生也很少去集上兜售自己雕刻的馍馍磕子了,而是在自家雕刻,以家为店,竖起来一块儿招牌,等着外来的客户上门,每个馍馍磕子的售价都在四五十元以上,有的高达几百元。在陈列馍馍磕子的货架上,我见到雕工极为精细的六个馍馍磕子,这是十二生肖系列,每个馍馍磕子上有两个生肖。据张先生讲,这套生肖的馍馍磕子至少要值八千块。但是他还想放放,不急着出手,等待出价更高的买者来。

  我还特别注意到在每一个馍馍磕子上都刻上了张先生的名字,倒很像是一种商标,并且还有一个小的标签,专门提醒这是“纯手工制作”。我好奇地问张先生,以前是否也刻有这样的名字,他回答说没有。这起因于前年他参加一个民俗手工艺展览会时一位来自北京的专家对他的提醒。这位专家跟他说,“纯手工这玩意儿最值钱”,这位专家还提醒他说,“你得刻上你的名字,这样就有商标意义了”。这位张先生还真听信了这位专家的话,回来花钱做了印有他名字的标签,分上下两行写着这样几个字:“初先面食模,纯手工制作”,显然他名字叫“初先”。他跟我说,现在外面的人特别是外国人就是喜欢纯手工制作的物品。这也透露出他的产品的消费对象。可以看出,已经不再是本乡本土的人在消费他的馍馍磕子了,这些馍馍磕子也已经不再是一种生活必需品,而是成为了一种放在那儿“展示”的工艺品。他的手艺也不再是无名无姓、没有版权的普通消费品,而是有名有姓的,即便乡亲之外的人也可以知道有这样一位艺人以及这样一个品牌的商品了。

  即便如此,张先生还是有所担忧的。他说原来馍馍磕子卖几块钱一个的时候,还是有钱可赚,还是能够养家糊口的,现在每个馍馍磕子可以卖到几十甚至上百或上千,但是却无法依靠这手艺来养家糊口,妻子还要到外面打工才能够养活这一家人,他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他说在村子里扫大街一个月还有八百元工资,他这手艺,费劲巴拉干了一天,可能也赚不到几十块钱。因为本地人不再购买它了,很多人家开始从馍馍房买馍馍,家家户户都不再使用这馍馍磕子了。虽然成为工艺品的馍馍磕子可以卖个高价,但是,一方面,多挣那几个钱如何能够应付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开支?另一方面,等待外面来的买者,又是何等的辛苦呢?

  不过,他还是在努力地坚持着,他不肯割舍辛辛苦苦地干了一辈子的手艺活。最近县里开始找他写这门手艺的文字材料,准备以此来申报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张先生当然很高兴,憋在屋子里,凭着八年级的语文水平,硬逼着自己写下了一份有关“张初先面食模具历史根源”的回忆材料。他说写这份东西真是费劲,写完了站起来去厕所,就晕倒在厕所了,一下子脑缺血,实际上是写这份文字资料给累的。因为雕刻馍馍磕子这份手艺,即便是不读书、不会写字,也是一样可以做得很精湛的,非要为这不能写下来的东西写一份传记,那可真是难为这位乡土的手艺人了。

  手艺活终究是一门实践的技术,它跟当地的社会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叫乡村文化或者乡土艺术,是紧密地跟那片土地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今天的社会已经不是自我隔离的社会了,外来的东西在改变着原来相对封闭的乡土社会。这种影响让文化的根脉发生着断裂,如果人们不再依赖于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东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存也就会面临危机。本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初衷是要保护这些濒临灭绝的文化事项,但是倡议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始作俑者可能并没有考虑到文字的力量,文字的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使描述的对象僵硬化而成为化石一般的东西。已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物品在这种文字的书写下而走向了疏离于人的生活的商品行列,而那些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物品也可能因为模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格调”而使自身陷入到化石一般的境地之中而不能够有发生转变的适应能力。

  我访问的这位张先生是一位很优秀的民间手艺人,但他称自己的作品不是艺术品,也不是什么遗产,就是一种“活计”,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门手艺,也是赖以为生的生计来源。但是,张先生自己也没有能够抵挡住那些外来力量的诱惑,将本来没有名字的馍馍磕子刻上了自己的名字,说得大一点,那就是接受了现代“产权”的概念。这种做法也许对于保护张先生作品的独特性是有好处的,但是组织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部门要求张先生舞文弄墨,写起自己这门手艺的历史,最后拿这个文本去申报遗产,这如何不使从来就不靠文字过活的张先生“脑缺血”呢?他为此差点丢了性命,这显然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但是更为可惜的是,要是因此而使这门手艺只是按照这文字上撰述的样子去传承的话,恐怕这手艺最终的命运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至少张先生的儿子是不想学这门手艺了,他说这手艺来钱慢。我听了之后,无话可说。确实,今天的人们,谁又能够阻止他人去做来钱更快、收益更大的事情呢?

  (作者单位: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2009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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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院网 2009-10-22 11: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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