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景深的此论发表三十年后,美籍华人丁乃通先生于1964年在德国的一家杂志上发表长篇论文《高僧与蛇女——东西方〈白蛇传〉型故事比较研究》,进一步深化和肯定了白蛇传故事印起源说。他的研究结论是:英国作家济慈《拉弥亚》(赵景深译“吕美”)中的印度故事,于公元二世纪传到希腊,于十二世纪传到欧洲和中国而冯梦龙的叙述只不过是济慈笔下的“拉弥亚”故事在中国的异文。他写道:
笔者倾向于相信:费洛斯特图斯(案:系首先在欧洲记录了弥亚故事者)、瓦特· 迈普和冯梦龙所记述的是同一个故事的异文,而不是各自完全自发的创作。它们共同的原型可能是一个宗教说教故事,这个故事原型大家知道现在还未发现,不过,由于大多数宗教故事发源普通民间故事,所以,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民间故事,它几乎以同样的方式和同样的讲述顺序组合A(案:费洛斯特图斯的说法)和B(案:冯梦龙的说法)中的大多数故事成分就可以推测出该故事的一个构拟原型。这个民间故事就是《国王与拉弥亚》。《国王与拉弥亚》首先在《印度口传故事类型》一书中列为一个类型:该书提到了七篇异文,全部出自克什米尔—旁遮普地区。(丁乃通《高僧与蛇女——东西方“白蛇传”型故事比较研究》,见所著、陈建宪等译《中西叙事文学比较研究》第5页,武汉:华中师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美女蛇故事传到中国后的异文,其主旨变成了一个具有道德说教意义的故事。丁乃通指出:“美女蛇被当一个淫荡、诱骗的妖精的传统观点,在中国的两个异文(《西湖佳话》和《西湖拾遗》)和一个值得注意的日本模仿本(《蛇性の淫》)中得到继承。但中这种传统又很快被一种富有人情味的传统所排斥,在这里美女蛇被描述为在爱情上很忠诚,因而值得同情。富有人情味的传统大概最初出现于黄图珌在1738年所写的一个戏曲中。这种倾向被《雷峰塔传奇》(1807)和《义妖传》(1810)继承,在十九世纪末达到顶点。” 如果中国的白蛇传说源自印度说得到确认,而原本被贬斥的美女蛇的事所以在中国逐渐演变为一个因爱情的忠诚而倍受同情的白蛇故事,那么,其主要原因,可能缘于中国是一个讲究人伦的民族,而蛇在中国上古文化中,又一向并非是一个被人讨厌的可卑的动物,而常常是一个祥瑞的动物,甚至是一受某些族群崇拜的神灵。如《诗经·小雅·斯于》之维虺维蛇,女子之祥”,就将梦中出现维虺维蛇,看作是生女的吉兆。看来,在西周时,就有把蛇作为女人的象征含义。成书于春秋时代的《山海经》里的蛇神更是形态各异,如《北山经》自单狐之山至于隄山二十五座山的山神,《北次二经》自管涔之山至于敦题之山的十七座山的山神,《大荒西经》中的始祖母、大母神、化万物者女娲,《大荒北经》中的创世神烛龙,《海内经》中苗民之神延维,无不都是人首(人面)蛇身神;而那些操蛇之神手中所操之神、两耳所珥之蛇,也无不都是具有震慑邪恶之神性的神灵。可见,春秋之时,蛇在人们的意识中是具有祥瑞之意的神物或生命力的象征物。到了汉代,伏羲女娲蛇身交尾状的画像大行其道,成为蛇崇拜深入人心的最好的表征。这样众多的人首(人面)蛇身神在春秋时代出现,并在其后的漫长的历史途程中得以延续,这种文化现象只能说明,古代中国(当然可是古代中国之一部)相信人蛇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人蛇之间可互变(变形观念是许多古代民族都有的),这种原始的信仰,在学界也称图腾崇拜。
在我们一时还没有从中国的载籍中找到关于白蛇传故事更早的(如宋话本《西湖三塔记》、冯梦龙所引《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之前的)发生学线索,也无法确认人蛇互为变形、人蛇之间有血缘关系的原始信仰与后来的白蛇故事之间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的情况下,我们宁相信,上面所说的古代中国的这种人蛇之间可以变形、人蛇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的“蛇观”(原始信仰,或可称图腾崇拜),为外来的淫荡的美女蛇故事转变为爱情忠贞的美女蛇故事提供了适的土壤和人文条件。
换言之,原本淫荡的美女蛇故事,在中国国土上的移植和传播,逐渐本土化演变而为体现忠诚爱情的白娘子故事,完全是因为中国社会的原初世界观、加上农耕文明条件下的家庭与人伦情怀以及对爱情自由的追求所使然的。
二十世纪五十、六十年代,中国社会进入新民主义和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时期。回顾这一时期,有关白蛇传研究的最重要的成果,当非傅惜华编纂的《白蛇传集》及其序言莫属;该书的最大特点是搜罗了历史上大量关白蛇传传说的民间文学-俗文学资料,丰富多样,称是白蛇传故事历史资料集的集大成之作;所惜者,是作者没有能够收入当代流传在民间的口传资料,当然,当时他没有这个条件。他在长篇序言中叙述了白蛇传的演变情况,把最早的文本,定为南宋时代的“话本”《雷峰塔》。他这样写道:
《白蛇传》是一个具有刻意义的优美的民间传说。它的起源,很是古远,距今八百年前的南宋时候,民间曲艺中的“说话”,就已经流行着这个故事了。今天所遗留下来的宋人话本里便有一本《雷峰塔》,收在明末冯梦龙编选的平话总集《警世通言》的第二十八卷,题作:白娘子永镇峰塔。从这个话本的内容,一些有关历史地理的问题,而与宋人史籍施谔的《淳祐临安志》,吴自牧的《梦粱录》,周密的《武林旧事》等书所记载的,比勘印证起来,另一方面再从这个话本的“说话”的风格研起来,都可以证明它就是那个南宋时代所流行的话本。因此,《雷峰塔》的话本,可以认为是现存的《白蛇传》故事中最古老的作品。(傅惜华《白蛇传集·序》,上海出版公司1955年。)
傅先生之所论,只限于中国最古的白蛇传文本,并没有涉及到它的发生学意义上的起源问题。但他在将《雷峰塔》与宋人的其史籍的比勘中得出的结论,则不仅有新意、而且在白蛇传早期文本研究上前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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