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规矩礼节的基本准则是听话。听老人和头人的话是哈尼族性格的基本特征。在家听老人的话,对外听头人的话。遇有大事,往往请老人商量,最后则由头人(乌木)作决,因为“乌木的话就是天神的话”(注:《先祖的脚印》,云南省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下文所引神话,不注明出处的均出于此书。),人人都得听。老人处事稳重,但往往缺少锐气。听老人的话,年轻人就得抑制激情,产生不了豪迈之举。
懂规矩礼节,听话的人往往懂道理。因此,哈尼族是一个讲道理的民族。生活中发生矛盾后首先讲道理。即使对方蛮横无理,寻衅闹事,也要采取据理力争的方式,绝不轻易动用武力。大神烟沙经常为人评理。一次猎人和猎神发生争执:猎人要打野物,猎神不让。争吵三个月仍无结果。最后烟沙判断说:人可以猎取猎神豢养的动物,但必须预先杀一只白公鸡献猎神;若不,猎神可以变鬼害猎人。(注:《猎神》,《先祖的脚印》第二节,云南省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下文所引神话,不注明出处的均出于此书。)这个判断不一定公平,但既然是神的评断,就必须遵从,因而,猎人和猎神双方都高兴了。
哈尼族还是一个崇尚智慧的民族。他们也有武术,也以勇猛为美,但更讲求智慧。哈尼族民间文学中,绝大部分篇章都是讲述智慧的,英雄人物善用智,一般人也多用智。在迁徙史诗《哈尼阿培聪坡坡》中也是这样,宣扬谦让和智谋,不宣扬勇猛、暴力和征服。可以说,讲求和崇尚智慧是哈尼族民间文学的一个特点。腊伯和哈尼争夺美地诺马阿美,双方并不是诉诸武力,以战争取胜,而是进行比赛,胜者做诺马的主人。他们先是去诺马河上放火,以火焰飘得远的为赢;哈尼输了。后又进行射箭比赛:谁的箭射在岩石上站牢,谁为赢;哈尼又输了。尽管哈尼对腊伯用计取胜很不服,还得认帐。这里又显出哈尼说话算数的品质。(注:《先祖的脚印》,云南省民间文学集成办公室编《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下文所引神话,不注明出处的均出于此书。)而在《作洛搓罗》中,查艾去杀魔鬼,魔鬼也知其来意,但双方表面客气、暗中斗法。查艾一连去了四次,都被魔鬼吓跑。后来灶神乌麾又去杀,路上他解救了笋壳、冬瓜、大黑蜂、大红鱼,因而得到它们的帮助,把魔鬼杀了。若直接杀去,恐怕查艾和乌麾都有去无回。他们谁胜取决于智谋,而非武功。
与和谐相关的和平、听话、讲道理、崇尚智慧这些性格特征都与勇武、豪迈等英雄气概无关,因而也就和崇高无缘,它们表现在神话故事中,呈现出的是优美特征。
四
优美与崇高迥然不同。在形态上,表现着和谐秀美、轻柔、流畅、典雅、细致等,与崇高的伟大、粗犷、坚硬、激荡、壮丽、深沉等形成鲜明对照。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阳刚”与“阴柔”之不同。哈尼族神话在形态上完全具有优美的特征。这种特征给人的突出感受是完美的精致。
《遮天树王》和《砍大树》是哈尼族每个支系都会讲述的故事。两个故事有着相近的主题和结构,都是讲砍倒遮天大树的事,都宣扬善恶观念;都从坏人讲起,说到树的危害,而以砍倒树告终;树都是拄棍(木杖)变成,都遮天蔽日;都是各民族联合砍伐,都在刀口上抹了鸡屎才砍倒。但两个故事又有着不同的内容,它们绝不是一个故事的两种说法。为节省篇幅,就不介绍其情节了。《遮天大树》主要赞扬勤劳、善良、忠厚的优秀品质,鞭挞残忍、懒惰、贪婪的劣习,主题明确,情节完美。比较起来,《砍大树》的情节更为集中,因而也更显得精巧一些。它主要讲人类战胜魔鬼制造的灾害的事。两个故事中并不是没有矛盾和对立,只是作者尽量淡化矛盾和对立双方的冲突,让作品更加柔美和流畅罢了。这类优美故事是哈尼族神话的主体。
除优美外,精致也是哈尼族神话优美的一个体现。所谓精致,指故事在叙述上不枝不蔓、没有冗笔,在内容上细致周全、没有漏洞。《永生不死的姑娘》说:远古的时候,没有“长命”这种东西,天、地、日、月、庄稼、年、水、树、人9个神都将“死”去。9个神相约去找大神烟沙解决,烟沙又去求母亲梅烟。梅烟生出9个姑娘,然后把她们分别嫁给9个神。于是“天再也不会坍,地再也不会陷,太阳月亮永远有光,庄稼永远栽不完,江河泉水流不断,日子过不完,树林青草永远绿,世上永远有人烟。”这个故事的形态很精致,紧凑完整、小巧玲珑。内容上的周全可以《查牛补天补地》为例。查牛本是神牛,因在泥塘里打滚,变成了泥牛(即查牛)。为补天地的缺陷,天神把它杀了。右眼做太阳,左眼做月亮,泪水变露珠,牛毛变稻谷……查牛全身都变成了宇宙万物,于是才有了这个世界。这类想象很容易出漏洞。《西游记》这样伟大的作品都未能避免,更何况一则短小的神话呢?与某些呈粗糙、瘦硬形态的神话相比,哈尼族的优美神话显得细致周到一些。
为什么哈尼族神话能够做到完美精致呢?恐怕与哈尼族的讲故事传统有关:“在我们哈尼山寨,每当农闲季节,青年男女常常要聚集在被太阳照得暖和和的秋场、路口、或是围拢在热烘烘的火塘边,静静地听那些歌手、贝玛或会讲‘堵打’的人,唱‘哈巴’,讲‘堵打’。”(注:王正芳《哈尼族民间故事·前言》,云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11月版。)可以说,哈尼神话故事既是集体创作,又是个人传承,它集中了群众的智慧和美学情趣。这种讲故事的情形,有类于宋代勾栏里的“说话”,“说话人”往往根据听众的情绪反应调整内容,有时听者还直接参与修改;个人传承则是智者代代相传,传承人会根据个人的审美趣味把故事“打磨”得很精致。所以,哈尼族讲故事的过程也是美的创造过程。
完美精致的另一种表现是,哈尼族神话往往把具有崇高美的内容包裹在优美之中,让优美掩埋崇高。因此,哈尼族神话给人的突出感受就只会是优美了。《为什么鸡叫太阳就会出来》是一个典型例子。射日神话好几个民族都有。每讲到射日都是豪壮伟烈的行动。哈尼族的射日故事也如此。传说古代天上有9个太阳,人无法活了。大家请力大无比的俄普浦罗来射。俄普浦罗张弓搭箭,“嗖嗖嗖”射出八支箭,八个太阳落地。剩下的一个太阳急忙躲到山背后去了。俄普浦罗是一个解救人类的英雄。这个故事给人的感受也是一种豪壮美。但是,这个故事被放在“为什么鸣叫太阳就会出来”现象的解释中来叙述,就让优美掩盖了崇高。因此读这则神话,不是俄普浦罗的射日壮举给人强烈震撼,而是雄鸡把太阳请出来的温柔举动给人愉悦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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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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