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市小岗子街的民国时期《升官图》
人分三六九等,神仙界也有等级。逍遥天庭、与太极真人等大神为友的天仙,号为“上仙”,作为仙官之主,他们管辖着手下众多的仙卿、仙大夫。第二等是“地仙”,虽无法享受乘龙驾云的交通特权,其“游行五岳、役使鬼神”的神力也不逊于仙官。这类地仙多在人间活动,故划入“中仙”的品级,他们“受封一山,总领鬼神”,坐山为神,享福一方。
第三等的“尸解仙”比地仙少了役使鬼神、乘虚飞行的神力,但也能长在世间而不死。尸解仙通过服食金丹来超越生死,早在东晋时期,葛洪《抱朴子·内篇》便信心满满放豪言:“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从那时候起,就有一群被李约瑟等现代科学史研究者称为“东亚最早的化学家”的修道者,躲进深山老林中,筑起丹灶,通过无数次“炼丹-还原”的化学实验,终于炼成了“九转还丹”(一转即为一次氧化还原),在一个太阳晃眼的正午,毅然服下这颗金丹,日中无影,飞升而去,地上只余下其衣裳、剑、杖、鞋履等外物。
两千年以来,中国仙界基本保持着这一“神仙三品说”的仙品机制。那么天仙、地仙、尸解仙之中,最得凡人艳羡的是哪一品?
天仙无疑是修仙之人的最高目标,需要许多先天因素(仙骨奇异)和后天因素(偶遇接引上天的大神、通过仙翁各种诡异的“试炼”)方可成就。第三等的尸解仙劳心劳力,投入与风险俱大,于是第二等的地仙就成为修道人的奋斗目标。
葛洪的《神仙传》记载一位名叫“白石先生”的修道者,“至彭祖时,已二千岁余矣,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旁人问他为何不服升天之药成为天仙,答曰:“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
原来比起不死的地仙,天仙不仅没有多享待遇,反而更苦于人间。这种天仙之苦,就是“相奉事”。《抱朴子·内篇》记载彭祖的心得体会说:“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者位卑,所奉事者非一,但更劳苦,故不足役役于登天。”
神仙界照样要论资排辈,照样有应酬与奉承。作为一位新进仙班的惨绿新仙,仙阶低卑,他得逢迎服侍多少顶头上仙?唐代之前,道教仙界还只是“三宫九府一百二十曹”,随着仙界班子的不断增选扩容,唐代道经提及天庭都说,“此三清三界,各有诸天帝皇,真仙品格,僚属极多,非可具述”,又或者是“真僚仙官,巨亿万计,各有所职”。巨亿万计,还只是进了“仙籍”的天仙数目,即有名有姓、有明确职司与头衔的天仙,此外还有不登录仙籍的游散仙人(简称“散仙”),不计其数。至于每次神仙出行时,负责簇拥仙官左右以壮大声势的神仙甲、神仙乙,在道经里就被公式化地简述为“无鞅数众,乘空而来”。
白石先生真称得上人情练达,他不愿升天,不愿成为那面目模糊的“无鞅数众”,宁可把升天的神药扣留下来,只吃半颗,等到哪天在世间玩累了,再服下另外半颗,飞升成仙。白石先生这种“不汲汲于升天为仙官,亦犹不求闻达者”的人生态度颇为后人称许,韩愈《奉酬卢给事云夫四兄曲江荷花行见寄并呈上钱七兄阁老张十八助教》诗末用此典云:“上界真人足官府,岂如散仙鞭笞鸾凤终日相追陪。”与其到仙庭去侍奉众多尊官大神,不如以一种“散仙”的心态在人间终日纵游。
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白石先生的心声,亦为后世文人的心声。韩愈《记梦》一诗描述了他在梦里遇到一位中年神官向他讲解七言仙诗的经历,那位神官一见韩愈一首诗的头七个字只记住了六个字的愚钝样子,于是有些“颜不欢”,不再教他下一句。韩愈感叹道:“乃知仙人未贤圣,护短凭愚邀我敬。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这才知道天上的神仙还没达到圣贤的境界,神仙想要赢得凡人的尊敬,老是逼凡人亮出愚钝的短板。可是我如果能低首弯腰,在人世呆着就好了,又怎么可能侍奉你们这些居住在神山的仙人呢?
“护短凭愚邀我敬”,韩愈讽刺神官的语气,颇类似于今人对心理治疗师的不信任感。古代确实有一位神仙候选人因为得罪了神官而被分配去扫厕所,这就是淮南王刘安。他在“鸡犬升天”之后升至天庭,候补仙职,“遇诸仙伯,安少习尊贵,稀为卑下之礼,坐起不恭,语声高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遣去。’”后来多得推荐人“八公”为刘安求情,“乃见赦,谪守都厕三年。后为散仙人,不得处职,但得不死而已”(《神仙传》引《左吴记》)。淮南王事先未能学习“新仙者位卑”的仙界规条,把人间的官腔带到仙庭,遭到了守三年厕所的惩罚,相比之下,孙悟空被招去当弼马温,也不算冤。
熟读《神仙传》与韩诗的宋人,是有多么恐惧“神仙官府”,从这些诗歌即可一窥:“天上多官府,神仙恐不如。”(司马光《闲眠》)“神仙护短多官府,未厌人间醉踏歌。”(苏轼《赠梁道人》)“信有神仙足官府,我宁辛苦守残书。”(陈师道《和黄预七夕》)“携酒何妨处处,寻梅共约年年。细思上界多官府,且作地行仙。”(陆游《乌夜啼》)就连道教南宗祖师的白玉蟾也曾说过:“上界足官府,大仙多拘束。”(《感咏十解寄呈杨安抚》)
宋人一边抱怨“上界多官府”,一边又在全民玩一种以仙官为终极大赢家的“选仙图”。选仙图是赌钱用的一张图,“用骰子比色,先为散仙,次升上洞,以渐而至蓬莱、大罗等,列则众仙庆贺”(清代虞兆漋《天香楼偶得》),到达大罗天的仙官顶阶就算赢得游戏。
这种以神仙的名义来玩的桌游在宋代的妇女儿童中尤其流行,宋神宗时期的集贤殿大学士王珪的《宫词》说:“尽日闲窗赌选仙,小娃争觅到盆钱。上筹得占蓬莱岛,一掷乘鸾出洞天。” 神仙的世界对孩童来说相当遥远,然而通过玩选仙图,小孩儿也习得了成仙的捷径,就是一掷争得上筹,越过那些散仙、地仙、下八洞神仙,一气飞升蓬莱仙界的天仙。
“嫔娥闲较选仙图,争到天宫意自娱。掌印碧油常占得,更无忧恐入酆都。”这首《宫词》摹写皇宫妃嫔玩选仙图的宫中日常,作者是宋徽宗赵佶。不止是妇孺爱玩,大文豪苏轼还有《苏幕遮·咏选仙图》一词记载其游戏心得——那是一个“暑笼晴,风解愠”的夏午,“雨后余清,暗袭衣裾润。一局选仙逃暑困。笑指尊前、谁向青霄近”。选仙游戏争上游,驱散了午后的困乏,大家猜测着谁能笑到最后成为天仙。
东晋以来,以《神仙传》的白石先生为代表的神仙思想,宣扬的是仙界也是官府,天仙不如散仙、地仙那么逍遥自在,所以陆游才会说“细思上界多官府,且作地行仙”。可是文人最向往的散仙,在选仙图里却处于最低一阶,可见选仙图的设计理念并非源自神仙思想。其实它是从“选官图”(升官图)变化出来的,“此与选官图无他异,惟易官为仙,大凡妇女辈无服官之志,因小变其名目焉”(清代翟灏《通俗篇》)。
不久前,北大的阎步克先生在说明中国社会牢固的官本位思想形成的时候举例说:“在世界各国,只有中国发展出了以升官为乐的游戏,每到过年过节买升官图,全家老小一块玩,培养全民的升官思想。”那么宋代以来的妇孺文人一起玩选仙图,是否培养出“神仙思想”呢?
中国的神仙很少具有西方那样“一切理性之上的绝对超越性存在”,古人按照现实世界的样子去想象仙界,把世俗官僚制度“复制”一份到了神仙世界,神仙也有三六九等,新仙者除了相奉上仙,还要攒积分等待升等。上界真人足官府,选仙图又是仿造了升官图的格式,在修仙的游戏之中时时计较着积分得失。说到底,中国的神仙跟凡人一样,就一个字:累!
(本文刊于《东方早报》2016年6月26日)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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