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没有在脱离开原生的民俗形态后重新进入工业时代人类艺术发展的视野,实际上世界许多国家,剪纸已成为消失的遗产。中国作为古老的农耕民族,剪纸的传统从古代一直传承延续到了今天,这应当是人类古老艺术史上的一个奇迹,也是中华文明持久性因素中一个最具说服力的活态文化类型。
活态文化是一种被长久忽视的民族文化传承方式,是一个互补共生、持续发展的文化生态整体。民间剪纸作为活态文化表现形式,首先反映在剪纸和民间习俗生活一体广泛的关联上。剪纸只是民间生活中一种艺术方式的生存手段,而非艺术目的的审美创作。民间剪纸是为生存而生的艺术,剪纸是民俗文化的重要载体。剪纸和传统农历时序中的民俗节日有着直接密切的联系,许多民俗节日需要的文化空间正是通过剪纸的方式实现的。传统节日文化典型地体现了活态文化共生的特征,也是诸多民间艺术类型依附的根基。不同时序中的民俗节日正是通过许多民间艺术类型的共同参与,才完成了节日主题所需的一系列民俗仪式过程,最后达到节日主题精神群体认同的心理圆满实现。
黄河流域乡村的春节,是从铰剪纸、贴窗花、贴剪纸门神、灶神、炕围剪纸、顶棚花开始的。剪纸不仅是打扮居住空间的手段,更重要的是春节开始的象征。人居的窑洞打扫干净,在木制的窗格子上贴上花草动物纹样的剪纸,象征着新的一年开始,也是避邪求吉的象征。春节的陕北乡村,家家窑里窑外贴上大红的剪纸,村庄成了一个鲜活的剪纸艺术展示空间,大红色的剪纸隐喻着古老农耕民族年节信仰主题深层的文化心理和象征内涵。喜爱红火的陕北人,正是通过剪纸、秧歌、腰鼓、民歌、转九曲灯阵、烤旺火、听秦腔、耍社火等一系列民俗民间艺术的共生行为娱神娱人,实现了春节敬神、祭祖、镇宅、踏青、祈求风调雨顺、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家庭平安、子孙昌盛、多财多福等一系列民俗主题。活态文化中不同民间艺术类型的互补共生,才可能完成节日主题复杂的仪式。在春节这样一个多类型民间艺术共生的节日形态中,大红的剪纸是节日标志性的象征,剪纸围绕着家居环境创造了节日典型的文化空间。剪纸作为形式语言不同于口传艺术、秧歌舞以及大自然环境中的群体民俗行为,但剪纸纹样体系中隐喻的文化内涵却与口传文化、歌舞祈祷等民俗主题内涵是相通的。活态文化通过无形的精神主题贯穿整合了多类型民间艺术的互补共存。活态文化是人类最基本生存形态中的文化存在,文化的时空一体、艺术与生活一体、人与自然一体、口传文化与图形叙事一体、生命的阴阳共生、天地人神万物生命的和谐共存是活态文化的本质特征和整体性存活原则,剪纸正是在这样一种文化整体共生的生命原则中传承延续的。
剪纸不仅是春节的标志,在其他民俗节日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河北邢台乡村至今还在延续春分打醮习俗,在临时搭建的神棚里,乡村妇女们精心剪制的彩色剪纸成为祭祀文化空间的主要象征。同样是春节时的剪纸,吉林通化满族春节祭祖时使用的剪纸却是一种刻有满文吉语的白色挂签。满族“色尚白”,这和满族先人在长白山雪林中的狩猎生活有关。西南地区苗族的剪纸,反映了南方山地稻作文化的特点,遗存着早期文化的记忆。苗族剪纸大多用来作为服饰刺绣的底样。苗族的服饰是一部穿在身上的史书,服饰刺绣中大量的动植物、人物花样,记忆着口传的神话和族群历史的内涵,也保持着古老的“神人杂糅”时代的文化叙事方式,保持着苗族文化固有的神秘与瑰丽的艺术风格。西南地区的彝族、白族、水族、桐族等少数民族都有和苗族一样的以剪纸为刺绣底样的传统,同时还拥有共同的巫俗剪纸传统。云南傣族的剪纸常用于寺庙里的祭祀空间,傣语称“董”和“扎”,即汉语纸幡的意思。
汉民族地区南北方的乡村,剪纸和清明、端午、中秋、农历十月鬼节,以及婚、丧俗、小儿百天、老人祝寿等民俗礼仪活动有着密切的联系。剪纸在汉族同样也是生活服饰、帽饰、鞋饰、袜饰、兜肚、小孩背袋等布制衣物刺绣的底样,也是巫俗祛病、招魂、避邪的象征。乡村民众以口传文化和民间艺术传达祈愿和隐喻民俗生命主题,剪纸成为乡村妇女人人会使用的叙事手段和生存本领,剪纸成为一种生活中常识的艺术,成为最具普遍性的文化经典。
乡村妇女的肚内筹谋
活态文化传承是以人为本、口传身授的方式进行的,人是文化传承第一要素,这也决定了活态文化在文化记忆传承上的脆弱性和文化的不可再生特征。中华民族古老文明的文化记忆,一方面反映在地上、地下的物质遗产中;另一方面依靠一代代民族群体之人以活态的生存方式传承。民间剪纸主要传承群体是不同民族乡村区的劳动妇女,在古代农耕社会男耕女织的生活方式中,女人成为家庭生活中物质和精神生产的共同创造者,纺线、织布、缝衣、做鞋、刺绣、挑花、剪花、捏面花、蒸礼馍,操持各类民俗事务等等。剪纸是每个女人婚前必须掌握的一门生存技艺,在乡村,一个待嫁的姑娘是否心灵手巧,主要是通过剪花、绣花的手工活体现的。剪纸不仅反映了一个女孩手工技艺的能力和心灵的悟性,也代表了其内在的心性品格,剪花、绣花成为女人婚前、婚后人格品质的象征,成为女人判断女人的标志。剪纸表面看起来只是一种“女红”的手工技艺,实际上蕴含着艺术和人性古老深刻的内在关联。人与剪纸潜藏着人类心灵情感与图形象征相对应的文化叙事原型。缺乏人性因素的文化图式不可能持久普遍的延续,人类文明的延续发展依赖于人类生存心理的内在驱动力。剪纸的无形精神反映的正是中国农耕文化内在生存心理的需求,我们常常忽视了剪纸慰藉人性生存心灵的价值,忽视了民间艺术对乡村生存信仰情感的满足,忽视了活态文化中多元的民间宗教情感的实现方式。
剪纸是乡村女人接受民间文化启蒙的主要方式,一个七八岁的乡村女孩,跟着上一辈女性通过花草剪纸纹样的摹剪,开始她最初的民间文化认知。然后,用女人一生的阅历将人与剪纸融为一体。剪纸从花草纹样入手,反映了活态文化思维方式和叙事方式的基本特征。花草纹样本身即是一个传统程式化图形符号的系统,活态文化共生的特性使口传文化和图形叙事具有相同的文化思维和象征手法。花草是民间剪纸最基本的语言元素,相似于汉字符号的信息作用,许多口传的民俗文化内涵正是通过花草(动物)纹样去隐喻表达的。因此,一个乡村妇女对花草语汇记忆掌握的多少,决定了她在剪纸表现上的丰富性和自由程度,剪纸具体形象轮廓内的装饰和象征主要是靠花草动物去寓意的。
田野考察中,我们发现许多剪纸娘子都有自己储藏剪纸花样的本本或夹子,一些是纸花样,一些是熏样,都是用作记忆和摹剪样本的。许多老辈的剪花娘子已不用依赖样本,她们能信手剪来千变万化的花草纹样,当我们问及这么多花样怎样来的,她们常笑着说“肚里谋的”。许多民间剪纸天才传承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她们表现出天才的纹样记忆能力和出色的纹样复合创造能力。实际上老一辈剪花娘子每个人肚里都是一个丰富的古老花样的“图书馆”,这正是活态文化以人传承记忆的重要方式,剪纸是从心中开始生长和复活的。陕北民歌里唱道:“生女子,要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在乡村,能凭着心中的记忆和想象娴熟剪花的女人,是令人称赞和尊敬的。
用花草动物形象来隐喻象征民俗主题,反映了从狩猎文化到农耕文化自然崇拜的早期宗教情感对叙事象征物的选择。民间剪纸是观念符号式的图形叙事,所表达的自然形象是观念性的而非自然模拟之物。剪纸造型的方法是心象造型,是心理物象的真实表达,而非视觉物象真实的再现。拿在手中的剪纸是松软的、可以旋转活动的,二维的视觉平面消失了,铰剪纸的过程变为一种身、心、手、眼共同参与的空间行为,这种造型方式更多依赖于心、手记忆和触觉感知的判断,纯粹的平面视觉判断已不是剪纸的主要方式,这反映出民间艺术非专业视觉艺术审美判断的造物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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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3-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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