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抟土为灵
在人类学田野考察中,我们看到独龙族、普米族、纳西族、哈尼族、藏族和摩梭人在举行祭祀时,要捏制一些代表鬼神或精灵的面偶和泥偶,通过仪式使它们与遍在的灵异发生交感。独龙族出猎前,要用荞面或泥巴捏一些动物,去和山神交换野僾兽。在滇南,农历六月中旬属虎日,哈尼族尼人每家都要用泥捏一些牛马猪羊,拿簸箕端来村社长老或祭司家。祭司“龙巴头”杀一只白鸡,用鸡血围着这些泥人泥兽绕一圈,丢出西门。这些泥做的塑像接得血气,立刻便有了灵性,由凡俗之相变成了灵界象征(图12)。四个男人围拢了,用两根竹竿,搭上篾席,放上泥人泥兽,抬将起来。众人敲鼓打铓,开枪放炮,把这些本是他们制作而现在又异于他们的泥塑作品,送出龙巴门(寨门)外以西一里的“嘎哩录”大树下,丢在那里则算送走了附在泥人泥畜身上的鬼邪,“换”得了人畜平安。类似的塑像行为,在藏区苯教僧侣、纳西族主持仪式的“东巴”、普米族“韩归”、摩梭人“达巴”祭祀仪式中,都有存在。
图12纳西族巫师“东巴”举行仪式中的灵俑。邓启耀摄,1998年
在中国古代和各族民间的各类民俗造型物中,指示人天关系(或人神关系、人鬼关系等)的还有多种表现。中国古代建筑的屋脊上,一般都会安装一些龙鱼模样的陶塑构件,称为“鸱吻”“龙吻”“螭吻”等,张口震慑四方,用以吞邪镇宅,其龙鱼之性,与水关联,可防火灾。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傣族、德昂族等民族,在他们的寺庙屋脊上,安装的瓦陶类饰件造型样式很多,如正脊中央的塔形物“帕萨”象征天堂,装饰化的彩云、火焰以及各类神鸟异兽亦是天界之相。这些瓦陶类饰件,正像一种通连俗世与天界关系的灵媒。
在广东地区的重要庙宇和祠堂,屋脊陶塑(当地人称“瓦脊公仔”)极其繁富,甚至成为一种地方性特色建筑构件和叙事性视觉表达长卷。这些屋脊陶塑的主要内容是吉祥象征,如荷莲图、富贵图、狮子滚绣球等;或是戏剧化了的历史故事,如桃园结义等,表达了忠孝节义的意念(图13)。
图13宋代瓦脊陶塑。邓启耀摄,2015年
还有一种形式是古代建筑构件中的“鬼面瓦”,以及现在许多民族居宅屋顶上都有的“镇瓦兽”(俗称“瓦猫”)是阻隔人宅与鬼域的护卫。它们立在居宅屋顶,龇牙咧嘴地对家宅之外的野鬼游灵进行无声的恫吓。鬼面瓦和鬼面壁饰阴沉而扁平的面孔上,突兀的眼睛惊愕地凝视着一个迷茫的空间。就像镜像的折射一样,它自己的面孔在重复变奏中呈现谜样的表情,自然形与幻想形莫名其妙地合一了,人形的五官和日月鬼神在造型上互渗,心灵之象与神灵之象在形的幻化中对应。这是人脸之形的变相,亦是人心之象的变相。它们是古人用泥土揉捏的一个梦。这些梦烧结为一种变幻无穷的艺术形象,使人在平庸的面孔之外看到另一种奇异的存在,看到人重新建构世界建构自身的无限可能。换言之,当一种新面孔遮盖在旧面孔上,人(无论是表演的还是观赏的)就开始了下意识的移情。通过面形的变相,人得以在瞬间从乏味的单一存在中解脱出来,体味到人生的多面及生生不息的“轮回”。这些非神非人的陶面具,凝固了一种来自冥冥不可知处的表情。从这些晦暗的面孔上,你既看到历史,也看到现代;看到形幻,更看到意幻。总之,人们用不同的象征方式,或以“阳”克“阴”,或争风斗水,或五行相谐,或顺天定命,皆为调适人天平衡,感应天道之序,使“天”与“人”,时时处在一种有着神秘同构对应关系的情境之中。
幻化性陶塑是“意”(意识)“念”(观念)建构的形象。这类陶器虽然也是“有用”的,不过毕竟与生活中的日常实用陶器有所区别。它们与当时社会的意识形态,有更直接的关系。意念性陶器的形式,可以是具象的,可以是意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
对陶器赋予幻想性意念最多的是用于彼世亡灵的殉葬物。各地墓葬考古出土了大量陶俑、陶镇墓兽等,显然是服务于亡灵的。无论是写实具象的陶俑、陶屋、陶车马、陶田陌,还是幻化意象性的镇墓兽、神煞俑、魂罐,都被赋予了很多与神话、巫术和宗教相关的文化观念,渗透了无所不在的权力、财富、宗族及族群等社会意识。在墓葬里出土最多的是陶俑,它们作为人殉的替代品,折射着相似的“同构对应”意念。如果不是坚信死者在另外一个世界也可以享用他在人世所有的一切,人们不会在墓葬中埋下那么多的宝物、奴仆和用具。
幻化性陶塑与纹饰是对超自然虚拟世界的一种想象和创制。在形式上,它们没有超越直观具象的自然物象,但人的意识特别是宗教观念的渗入,使想象性元素揉进陶的形塑中,变成另外一种意象的创制。这种创制尚未脱离具象的基础,它的创制其实是既有物象的重构,比如人首与兽身的组合。由于幻化性塑型作品事涉灵界,所以,在墓葬中,除了现实生活具象场景的直观模拟,还有一些超现实的存在需要注意。在古人心目中,世界除了可见的事物,还有一些不一定可见但存在的事物。特别在幽冥世界,更是有各种精怪邪灵游荡。为了保护亡灵不受侵扰,人们会根据墓主人的身份和宗教信仰的说辞,标配一些冥界灵物,如镇墓兽、神煞俑等。陶工想象灵异的模样,塑造一些超常规的怪物,让它们经由仪式获得灵性,以镇墓和厌胜。镇墓兽最初发现于战国楚墓,流行于魏晋至隋唐时期,多为人首兽身,口有獠牙,背生刺鳍或双翅的怪物,专为驱赶摄食死人肝脑的罔象。神煞俑(图14)则为人首蛇身(或鱼身、鸟身)、兽首鸟身等,初见于唐代,多在帝陵或王公重臣墓中出现。镇墓武士的脚下,往往会踩着企图侵扰亡灵的邪怪。这类邪怪常被塑为长着乳房的女性,以象征其阴,需用盛阳之躯镇压。这些灵物,反映了不同时代、不同族群的人们,对于冥界世界的想象。
图14人首蛇身的彩釉陶神煞俑。邓启耀摄,2015年
幻化性陶器应用的极致,是帝王的陶兵马俑和陶仪仗俑群。他们活着的时候剑扫六合,在人间称霸;虽然无法万寿无疆,但死后也想威震冥界。为此,不惜劳民伤财,制作阵容庞大的兵马俑。他们一定相信,这些栩栩如生的文官武士,在冥界也会听从死者的调度,让他永葆文治武功之威,继续叱咤风云。
结语
陶在古代文化中承担着重要的作用。发明或能够制陶者,在古代社会,特别在文明初创时代,意味着是掌握了先进生产技术的人,这种人往往被视为文化的创始人和领导者,甚至被奉为神灵,如“抟黄土作人”“炼五色石”的女娲,“耕而种之作陶冶斧斤”的神农,做黄帝专职“陶正”的昆吾,“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的舜,以及各地各族民间奉为“陶神”的各种制陶祖师爷或文化神,如炎帝之子宁封,民间至今还流传着许多关于他制陶的传说。在广东佛山陶明代陶窑遗址,在陶窑点火和遇某些相关节祭时,人们还会对一尊用陶制作的陶神焚香祭祀(图15)。
图15祭祀陶神的民众。邓启耀摄,2010年
陶是用具。陶的制作,结束了先民卷叶汲水、埋土屯物的历史。陶器迅速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具,从日常生活器皿,到社会交往的礼器,敬祖祀神的祭器,一直伴随人们到彼世,陶器成为石器时代墓葬的重要随葬物,可见先民对它们的重视。
陶是文献。在无文字时代,陶匠如同史官,用泥巴烧结了一章章视觉文化志,记录了古代中国物质生活、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各种事象。将其散轶的陶塑汇集展读,可以读到从远古延续到现代的许多故事和生活细节。从陶塑“直播”的历史现场,我们看到了古代建筑、服饰、交通、狩猎、养殖、农耕、手工艺等社会日常生活、社会礼仪以及国际关系与经济文化交流的实况。陶塑还把神话传说和信仰、伦理等不可见的精神世界和价值观念,通过具象化或幻化的方式可见了,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文化信息。所以说,陶塑,也可以视为古代文化志的一种视觉文献。
陶是灵意。人与动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有信仰,人相信物质之外的灵性的存在,相信现实空间之外的另一世界。于是,人们相信生命是抟土所造,最终归于尘土。人们也抟土为灵,将心中的意象化为可见的塑像,或用此界的可见事物去象征彼界那些不可眼见的因缘。那些灵性的存在,经由巫师、道士、僧侣、牧师和工匠的手,凝固在各种祭坛和神殿,成为人类文化史、艺术史的经典作品。
正如石器时代、青铜时代是以工匠之作命名的一样,陶器是石器打制与青铜冶炼之间过渡性的一种文化形态。它延续着对天然之物(泥土)打制研磨的传统,也开启着利用水火之力烧结冶炼的异想。由于这种异想,人类创造了另外一种物质,以及一种可以任意构型的器物。由于这种异想,更多的泥土和“五色石”被投入火中,人类炼出了剑、犁及各种“国之重器”。“异想”促进“天开”,“异想”开启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工业时代的新天地。而艺术、文化,甚或文明,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悄然产生。
原文载于《民族艺术》2018年第2期。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姜舒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