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是盖在盛夏里的印章。
密集的蝉鸣仿佛能遮住夏日的骄阳,给人带来一丝清凉,但在这样的引人注目背后,却是它命途多舛的一生。当蝉在树梢上放声高歌时,那贯穿在千年文化长河里的,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理想人格,同时也化作流响。
时运不济 命途多舛
蝉的命运,曹植的《蝉赋》说得清楚:“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蝉太弱小了,仿佛出生就是为了鸣叫,大自然没有给它配备任何进攻和防御的能力。黄雀会啄食它,螳螂会捕食它,在逃跑的途中,还会遇上虎视眈眈的蜘蛛。哪怕落到地上,也会被其他虫子袭击。戴叔伦为它叹道:“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螂。”
蝉的一生被诗人看在眼里,就成了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缩影。这种悲叹往往延伸到他们怀才不遇的愤懑中。贾岛写过一首《病蝉》:“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一只翅膀折断的蝉没法飞行,却还在振动翅膀;身处痛苦中,发出的嘶鸣依旧清亮;明明腹中有晶莹的清露,却被灰尘蒙蔽了双眼。贾岛恃才傲物,行为举止颇显另类,再加上他在意气之下,写诗讥讽过当朝宰相,这些都让他不为朝中人所喜。一次次与功名擦肩而过,生活的穷困潦倒和精神上的备受打击,使他最终写下《病蝉》,强烈抨击科举制度的不公,讽刺权贵们嫉贤妒能。
韦应物与贾岛应该能够共情。他在《始闻夏蝉》中写道:“一听知何处,高树但侵云。响悲遇衰齿,节谢属离群。”蝉鸣响起时,他们的眼中含有同样色泽的悲痛。
不过,若要论起人生境遇,还有一位更凄惨的诗人:骆宾王。不同于前两位的屡试不中或客死他乡,骆宾王则是深陷牢狱之灾。《在狱咏蝉》中,他写道:“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露水太重,双翼太薄,让蝉飞不动,风声太大,蝉声太细,让蝉声被掩盖。这既是蝉身处的自然环境,也是他所处的政治环境,彼时,他因触怒武则天,遭诬陷以贪赃罪名投入狱中。仕途上受阻碍,言论上被压迫,让骆宾王心中充满无力感和悲怆。诗歌的最后两句是情感的巅峰,也是他用生命发出的一声响亮的“蝉鸣”。
悲往下垂,就是消极与无奈了。李商隐在《蝉》中写的“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就透露出他悲伤愁苦之后的厌倦。悲苦、愤怒还有意义,徒劳却连意义也没有了。后人说骆宾王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是牢骚人语,这或许是从现实处境来谈。在我看来,骆宾王是身在狱中,李商隐则是心在狱中。
至德之虫 品行高洁
古人之所以钟情于蝉,用它作为典型意象去抒情和言志,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受限于观察手段的不足,古人一直认为蝉饮而不食,喝露珠就能生存,和屈原笔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的行为高度一致,这符合了文人对清心寡欲、清廉自守的高洁品格的想象,所以把蝉幻化为高洁品格的君子象征。曹植说它“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褚沄说它“饮露非表清,轻身易知足”。 最知名的当属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蝉鸣之所以能传得很远,不是因为风托着声音跑,而是蝉站的位置足够高;联想到自己,之所以能声名远扬,不是因为阿谀奉承,借着东风攀上了高位,而是因为自己品德高尚,才能出众,具有君子般的人格魅力。“自”是一份理所应当的自信,也是一份不卑不亢的自傲。
陆云在《寒蝉赋》中对蝉的君子品行做了最详尽的分析。“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常,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他认为,蝉的头上有触须,如同文人有冠缨,象征着斯文、具有文化修养;蝉食用的是风与露,是天地间纯净的事物,象征着清高脱俗的品性;蝉不吃粮食谷物,不会染指民脂民膏,象征着廉洁的品行;蝉不住在屋子里,而是露天生活,栖息在树干上,象征着节俭的优良传统;蝉每到夏天就开始鸣叫,成为人们记录、辨别时令的物候,象征着它守信、不失约的美德。如果人拥有了蝉的这五种品德,既可以独善其身,又可以兼济天下,所以他盛赞蝉是至德之虫。
金蝉脱壳 超脱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