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金史·哀宗纪》载,金哀宗于天兴三年正月戊申,传位于东面元帅完颜承麟,诏曰:“朕所以付卿者岂得已哉。以肌体肥重,不便鞍马驰突。卿平日趫捷有将略,万一得免,祚胤不绝,此朕志也。”次日承麟即皇帝位,即金末帝,礼毕亟出,与蒙古兵死战。俄顷城陷,哀宗自缢于幽兰轩。遗山原词无一字涉及幽兰,仁卿词“小草幽兰丽句”,明有所指。末帝闻哀帝崩,率群臣入哭,谥曰哀宗,哭奠未毕,城溃,禁卫近侍举火焚哀宗尸,奉御(官名)绛山遂收哀宗骨,葬于汝水上。末帝为乱兵所害,金遂亡。
金哀宗、金末帝并死社稷,皆不独生,绛山之收哀宗骨葬于汝水,让遗山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听闻的双雁故事,以及当日所营的雁丘。他重理旧作,想要在词中寄托其对哀宗、末帝的无限同情,这才有“横汾路”三句对汉武帝的联想,也才有招魂之些、山鬼之啼。循此也可以理解,仁卿和词中何以要拿雁丘拟于人的冢墓,又何以为“鸟道长空,龙艘古渡”而叹,因为雁丘实指代哀宗在汝上的坟茔。
遗山集中,尚有古乐府《幽兰》一首,明为吊哀宗之作:
仙人来从舜九疑。辛夷为车桂作旗。疏麻导前杜若随。披猖芙蓉散江蓠。南山之阳草木腓。涧岗重复人迹希。苍崖出泉悬素霓。翛然独立风吹衣。问何为来有所期。岁云暮矣胡不归。钧天帝居清且夷。瑶林玉树生光辉。自弃中野谁当知。霰雪惨惨清入肌。寸根如山不可移。双麋不返夷叔饥。饮芳食菲尚庶几。西山高高空蕨薇。露槃无人荐湘累。山鬼切切云间悲。空山月出夜景微。时有彩凤来双栖。
这是一首句句押韵的柏梁体古诗,据诗中“岁云暮矣胡不归”之语,知作于天兴三年岁暮。首句“仙人来从舜九疑”即谓哀宗如舜之崩于九疑。“南山之阳草木腓”用《诗·召南·殷其雷》语:“殷其雷,在南山之阳。”郑玄笺云:“召南大夫,以王命施号令于四方,犹雷殷殷然发声于山之阳。”并下句合观,则谓哀宗既逝,大金已亡,再无王命号令四方,山川草木也寂寞无主。“素霓”出司马相如《大人赋》:“垂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原赋的“大人”即说天子。诗中又有“钧天帝居”“露盘”等语,皆可落实。值得注意的是,本诗中也用“山鬼”意象寄托悲慨。诗的次句直接檃括《楚辞·山鬼》中“辛夷车兮结桂旗”一句,末又云“山鬼切切云间悲”,然则《雁丘词》中“山鬼自啼风雨”,正宜视为遗山的亡国之呻,哀绝之吟。
遗山词尚有杨果(字正卿)的和作,题云《同遗山赋雁丘》:
怅年年、雁飞汾水,秋风依旧兰渚。网罗惊破双栖梦,孤影乱翻波素。还碎羽。算古往今来,只有相思苦。朝朝暮暮。想塞北风沙,江南烟月,争忍自来去。
埋恨处。依约并门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一杯会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
正卿后来仕元,位至参知政事。词中“想塞北风沙,江南烟月,争忍自来去”等句,未免故国之思,末云“一杯会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应该也是读出了遗山词背后的遗民心迹。
如上所述,雁丘词就不是一首爱情颂歌,而是感慨兴亡、心系故国的遗民血泪之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