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光宪曾按唐教坊曲名、主要用咏调名的方式写了一系列词作,如《女冠子》《八拍蛮》《玉蝴蝶》等。《女冠子》写蜀地女道士,《八拍蛮》写南越风物,《玉蝴蝶》也真的是咏蝴蝶。有些词调当时词人已普遍不再咏题,孙光宪反而又回头希望恢复其本来调名内容。如《思越人》,唐五代仅孙光宪、张泌、鹿虔扆有作。张、鹿皆泛咏闺情,孙光宪二首皆咏西子事,这正是调名本意,被他恢复了。对时人多咏调名的词,又往往另取主题,或者另换写法。比如他用《风流子》这个词调写过乡村风光: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荭开,门外春波涨渌。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即便跟前人同为咏调名,孙光宪也有别出心裁的创新处,比如他的两首《河渎神》。此调本是唐教坊曲,唐至宋,只有四人写过此调,且都是咏调名。渎,本意指沟渠,也泛指河川。河渎神,就是河流的神灵。神灵往往有祠庙,人们时常会去这些祠庙,有所求请即祝祷以祈神,祈请得偿则有报赛以谢神。别的文体中此类表现神庙以及人神关系的作品很不少,如《楚辞·九歌》、唐《赛神曲》。中唐文人注重民俗,尤其偏爱这一题材。词作中最早的《河渎神》是温庭筠所作三篇,皆泛写丛祠,看不出是何处神灵。孙光宪的两首,则一写汾水庙,一写湘水庙,都是特写某一处祠庙,并力求在文词中更贴合其独特性。可见孙光宪不求步趋前人,而是注意自出匠心,追求新异的效果。
从孙光宪词作来看,他可能到过两广一带,如这篇《菩萨蛮》:
木绵花映丛祠小,越禽声里春光晓。铜鼓与蛮歌,南人祈赛多。 客帆风正急,茜袖偎樯立。极浦几回头,烟波无限愁。
木棉是热带的花树,丛祠相当于野祠、荒祠,越禽是南越之地的鸟,铜鼓是西南少数民族常用的乐器,蛮歌是南方的民歌。富南方特征的语汇和意象说明他可能去过岭南;也可能他仅仅是用这些语汇组织成词,从而贴合题面,以求不脱“菩萨蛮”这个调名。而且推测起来,后一种的可能性还大一些,因为他对咏调名一事有相当的执著。总之,效果是在一片赋写相思离别、不再咏题的《菩萨蛮》词作中恢复了调名本意,反而堪称新颖的别调了。
《竹枝》本就是从巴渝民歌而来,有恋歌,也有风土的描绘,像南朝清商小乐府中的西曲。刘禹锡、白居易等中唐诗人遭贬谪在当地多有闻见,于是写入诗中。而五代蜀地词人本乡本调,写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孙氏的两首《竹枝》风调不让刘禹锡:
门前春水(竹枝)白蘋花(女儿),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
乱绳千结(竹枝)绊人深(女儿),越罗万丈(竹枝)表长寻(女儿)。杨柳在身(竹枝)垂意绪(女儿),藕花落尽(竹枝)见莲心(女儿)。
中间的“竹枝”“女儿”是和声,应该与刘禹锡当年所听见的巴歈讴吟所用和声相去不远。去掉和声,基本就是七言绝句的体式,只不过第二首中间不粘,是折腰体。从诗意上看,第二首民歌意味更浓厚,头两句起兴深富民歌本色,最后用谐音双关,莲心,即怜心。怜,也就是爱。第一首描绘场面颇新异,情境宛然:一派水乡春光,歌女在暮色中百无聊赖地抛食逗弄乌鸦。就其善造情境来看,颇有文人诗的本色。
不过,孙光宪虽然始终得高氏信任,但他自负文学,以为自己史家之笔却不得不作诸侯幕府草写文件之用,“安知获麟之笔,反为倚马之用”(《三楚新录》),常怀怏怏。他一生辛勤聚书,著述不辍。尽管最后只有《北梦琐言》留存了二十卷,依旧能从中看到他的史识,这本书对唐末五代史料轶闻保留甚多,颇具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