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十三,河南省宝丰县马街村。
整个县城的交通警察,中国移动的通讯车,医院的护士,大学生宣传队,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还有10多万来自四面八方的观众,将淮河平原上几百亩苍绿的麦田变成了一个沸反盈天的舞台。
舞台的主角,是1000多名说唱艺人,他们可能是城市角落里那些拉着三弦,唱着你听不懂的小曲乞讨的盲艺人,也可能是凋敝的村庄里在自家房顶吹拉弹唱的老农,他们还是濒临关门的县剧团里无事可做的老演员,平日里,他们散落四方,孤独地演奏着渐渐消逝着的曲艺剧种。
只有正月十三的马街麦田让他们不再孤独,这片麦田是他们的舞台,是这些最草根的曲艺艺人的圣地,700年来,从未中断。在这个舞台上,他们沉浸在说唱艺术中,忘情地演绎,忘却了生活中那些苦难。但在那10万观众眼里,那些唱词,那声三弦,分明把生命中的苦难、寂寥和哀怨演绎得如泣如诉。
2007年农历正月十三,记者卷入了那10万观众的洪流。
拥挤的村庄
艺人们的节日是从正月十二晚上开始的。
下午3点起,毛驴车、架子车、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拖拉机开始涌入马街。说书艺人们都会选择晚上在村里住下,以便第二天大戏开场时,能在村头的麦田上占个好位置。
到马街之前,县文化局的官员、出租车司机都介绍说,马街村民风淳朴,几百年来,那些四处流浪的卖艺者,只要到了马街,不管去谁家,村民们都会免费招待,管吃管住,这也是书会能维持这么久的一个原因。
但是现在,这个传统已经变得脆弱起来,全村只有两家人收留这些艺人。张满堂是马街书会研究会会长,他在自家自留地里建了几间瓦房,锯了些木板,免费给艺人们住。陈全党家则相当于小旅馆,住宿是免费的,可是,吃饭得花钱,肉丝面3元,素面2.5元。
“今年来的人太多,被子都不够用了。”陈全党的老婆整晚上都在焦急地到处找被子,来她家住的,盲艺人特别多,她的招待工作额外复杂。有床的房间已经被外地来的摄影师们提前预订了,他们要跟踪拍摄艺人们的一切细节,尤其是那些盲艺人,他们穿衣、吃饭、上厕所、洗脸、拉弦子、唱戏,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摄影师们想猎取的画面。
扶鼓携琴的艺人、成群结队的摄影师、还有村民们十里八乡的亲戚挤满了通往马街的小道,到晚上6点多,小小的马街开始变得拥挤不堪。
孙玉莲一家赶到的时候,两家接待艺人的村民家里连铺板也挤满了。陈全党老婆着急了半天,只能找来一些软软的稻草铺在地上给他们睡,这已经让孙玉莲很开心,一坐下来,便跟我们打开了话匣子。打听他们3人的关系时,她的回答让我们吃了一惊。
“这是原来的丈夫李士彦,可是他只会唱,不会拉。”她把眼窝深陷的老李一把拉在身边,不停地为他掸着上衣上的泥巴,那是一件老式的绿色棉军装,“别人送的,穿了10几年了。”李士彦则蹲在菜地里大口大口地抽着烟。
“现在,我们3个一起过,他的三弦拉得好。”她又把背着弦子的朱长海拉了过来。“他们俩眼睛都坏了,我就负责领路。”平日里,这个驻马店西平县的女人就这样带着两个老伴在平顶山、驻马店市区的公园里、马路边卖艺乞讨,“他们俩一个教我唱,一个教我拉。”每年正月十三,她都带着两个老伴来马街,“让他们也乐和乐和,平时听的都是汽车声,这里有这么多拉弦子的,老朱一听,就什么事都忘了。”
“懂行的都说,我们老朱的三弦在书会上可以坐上第一把交椅。”孙玉莲自豪地说。朱长海只是一声不吭,拉来一条板凳,摸索着坐在中间,自顾自地拉起了弦子,清冷的声音一下子盖过了满院的嘈杂,瞬间的安静中,显得弦子声是那么激烈,摄影师们围过来,闪光灯“啪啪啪”地响起来。老朱把头抬得更高了,下巴跟脖子几乎成90度,仰面朝天的姿态,那一刹那,你无法想象,这个沉浸在音乐中的盲人,内心有多么的骄傲。
朱长海的弦子像是一声号角,艺人们纷纷扒拉了一碗面条,从背包里抽出家伙,唱的还是那些几十年的老段子,听者还是那些每年见一次的师兄师妹。没有人安排,一段接着一段,三弦、坠子弦轮番上阵,老朱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同行,可是凭借弦子声,他清楚地知道,今年谁来了,谁没有来。
和着满屋子的烟草味,弦子声刺透昏黄的灯光,在窗外的蒙蒙细雨中荡漾。在这个稻草铺就的舞台上,艺人们是在切磋技艺,是在为明天的演出热身,那原本哀怨的弦子声中,分明能听出他们一年一度又相逢的快乐,这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节日。而马街的村民们早已习惯了每年正月十二的晚上,伴着萦绕在村庄上空那悠长悠长的弦子声入睡。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南风窗 2007年第7期
【本文责编:思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