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绣与晚明风尚
顾家最出名的,并非仅仅是刺绣。还有园林。清代后期托名“顾绣”的作品,都喜欢加一方款识,叫做“露香园绣”。这露香园,便是顾家的宅地。乾隆年间的《上海县志》说,顾名世与顾名儒退休后,在上海县西北盖起了两座宅第;顾名儒的宅第在西边,叫做“万竹山居”;顾名世在筑园时:“穿池得石,有‘露香池 ’字,遂名”。据说盖这宅子的时候,在地里挖出一块石碑来,上面题写着“露香池”三个字,竟是赵孟的笔迹,顾名世大喜,就这样将这园子命名为“露香园”。
顾绣产生在露香园内,并非偶然。上海博物馆副研究员华慈祥在展览期间为市民开讲座,标题是“顾绣与晚明风尚”,在他看来,顾绣的产生,正是晚明士大夫将生活艺术化的具体体现。
退休的官员回家筑园,在当时是风尚。明末吴履震《五茸志逸》记述了松江一带筑园情况:“近世士大夫解组之后,精神大半费于宅第园林,穷工极丽,不遗余力。”顾氏的露香园就是这样一处怡情养性的胜地,其建园历时10年,耗资数万两,花园占地40亩,与豫园、日涉园合称“明代三大名园”。“当时士大夫有闲阶层的生活风尚趋向于艺术化,文人流行避俗之风,以耽情诗酒为高致,以琴棋书画为闲雅,以禽鱼竹石为清逸,盛行清客、韵士,有林园之趣、古玩之好和品茗之癖。其中,部分富有的江南士人好游山水,竞筑园林,追求一种恬淡闲适、悠然自得的艺术化的生活情趣。”华慈祥说。
艺术化的生活自然需要“清韵之物”相配。这清韵之物既要包括一般园林书斋共有的古玩图书、家具陈设和文房器具,又要有“时玩”。在华慈祥看来,“时玩”就是“Fashion”。
明代之前,达官贵人推崇古玩,但明代的特殊之处在于,文人雅士们并不唯古是好,反而是在古物基础上有创新的东西才抢手:永乐之剔红,宣德之铜器,成化之窑器。到了中晚期,能显示自己品位的“清韵之物”,变为竹刻、紫砂壶、犀角等“有实用性的艺术品”。它们大多被放于文人案头,显示自己的艺术修养和生活品位。
而最能显示自己的品位和修养的,莫过于自己引领风尚,因此最出挑的,就是要有自家独有的名物。朱启钤的《顾绣考》中记录了一段顾名世对客人的谈话:“公(顾名世)微笑曰:??‘长子汇海(顾箕英)承袭先人余荫,豪华成习,凡饮食起居,必多方选胜,务在轶群,不同侪偶。园有嘉桃,不减王戎之李;糟疏佐酒,有逾末下盐豉。家姬刺绣,巧夺天工。露香园及其嘉桃、糟疏、刺绣,乃由座上佳客之揄扬,而名震天下矣。’”可见当时露香园内,“嘉桃、糟疏、刺绣 ”是顾家自产三大名物。
韩希孟本人,已经是很好的画家。她的《藻虾》,由于年代久远,绣线脱落,却显示出底下先画就的水墨图画。她绣这套东西,未必没存着好强的心,就像丈夫在题跋里说的那样:“赝鼎余光,尤令百里地无寒女之叹。第五彩一眩,工拙亦淆。余内子希孟氏别具苦心,常嗤其太滥。”她苦心孤诣,就是要显示自家的工巧,比别家的拙。她绣这方册,绣得极讲究,心情不好时不绣,天气不好时也不绣:“风冥雨晦,弗敢从事;往往天晴雨霁,鸟悦花芬;摄取眼前灵活之气,刺入吴绫。”每幅作品往往:“覃精运巧,寝寐经营。穷数年之心力矣。”
穷数年之力绣出一套方册,绣好后便请人来游园赏玩。顾寿潜在《宋元名迹册》的题跋中不无得意地提到:“甲戌春……汇作方册(指《宋元名迹册》),观者靡不舌挢手舞也。见所未曾……宗伯董师(董其昌),见而心赏之,诘余:‘技至此乎’?”
显然,这叙述了一次在露香园中的文人雅集。时间是在崇祯七年(1634)的春天,斯时,韩希孟已完成《宋元名迹册》的绣制,并将其装裱成册。于是,顾氏以园中美景和韩希孟《宋元名迹册》雅集文士,韩氏的妙技引得董其昌为首的文士瞠目结舌,大呼“技至此乎”!他们一面赞叹夫人的当今绝技,一面感受宋元名画的气韵;一面欣赏着露香园的美丽春景,一面品味园中的方物名产,所谓艺术化的生活风尚就在此时此地。
顾绣的散佚
顾绣所费的丝线、底料均为精选上品,作为临摹蓝本的唐宋字画,一幅也非常昂贵;而顾氏儿孙“服食起居必多方选胜”。韩希孟之后,顾家便迅速衰落。顾家男子多少将这衰落怪罪在女眷身上,曾愤言:“奈何一旦寄名汝辈十指间,作冷淡生活。”
露香园于明末荒废,被后人典卖,成为兵营。入清后废园移为火药库。而顾家女子绣品,一度湮没。到了康熙年间,顾家又出了一个名绣:顾兰玉。顾兰玉是顾名世的曾孙女,她嫁给了松江一名读书人,然而婚后不久,丈夫早死。她24岁守寡,身边有一个儿子。为了生计,开始用家传的绣艺为富贵人家绣些活计,同时设帐收徒。清嘉庆《松江府志》记载(1796~1820):“女弟子咸来就学,时人亦目之为顾绣;顾绣针法外传,顾绣之名震溢天下。”
但也从这时开始,顾绣开始作为商品出售。一些商家为了推销自己的绣品,都把自己的绣品称为“顾绣”。叶梦珠《阅世编》里说:“后以仿效者皆称顾绣,绣品肆亦以顾绣相标榜,凡苏属之绣几不以顾绣名矣。”
顾绣刚刚商品化时,价值昂贵。所以《红楼梦》第53回里才说:“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然而到了清代中叶,仿冒者太多,价值大跌。《阅世编》里记载:“年来价值递减,全幅七八尺者,不过以一金为上下;绝顶细巧者,不过二三金;若四五尺者,不过五六钱一幅而已。然工巧亦渐不如前,更有空绣,仅以丝绵外围如墨描状。”到了后来,刺绣的工人,已经不仅仅是女子,还有男工;再到后来,也不仅仅只绣画幅,而且绣衣裙了。难怪有人说,顾绣就是丝上的昆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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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三联生活周刊》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