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境内,由永靖转到东乡至临夏市,一路黄土漫漫,童山濯濯,道路在山头岭间盘旋曲折,旁边即是万丈坡崖。从远处眺望,可以看到山势并不陡峭,却是斜拉下去无可逆转的山坡,一层一层形成波纹样的梯田--这是大地的纹路,会引发观者雄浑壮阔的联想,仿佛中国坚硬而瘦癯的肋骨。
光秃秃的崇山峻岭之间唯见零星的山坳间执拗地散布着一块块绿地,那是农民利用任何一点可见的稍微平坦的土地种植的小麦和玉米。路边最常见的作物是开着白色小花的土豆,这是一种卑微而顽强的作物,能够在如此干涸缺水、养分匮乏的土壤中生存,如同这里的居民。面对这样的风土,一个外来者不自觉地会为生命的强悍而感动。
我要调查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花儿”传承人、东乡族老人马金山,就在临夏州和政县松鸣镇科托村。松鸣岩是河湟花儿与洮岷花儿的主会场,被列为中国花儿传承基地。
马金山以唱花儿筵席曲出名,以会各式乐器为特色。不过,如果他只是个唱花儿的能手,也没有特别之处,因为那样的歌手遍布在四乡大野之间、山林河谷之中,他的特殊之处在于有着强烈的文化传承责任感,自主创办了花儿艺术传承学校,在没有资金来源的情况下自筹资金,从个体家庭传承入手,逐步扩大影响,波及邻里乡亲及远道而来的求学者。
花儿是从农田和山野里产生的民间艺术,主要是口头传授。一个好的歌手能唱好的调子也就二三个,最多不超过十个。对有一百多种曲调的河州花儿来说,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传唱。唱得好的“花儿把式”,都是在劳作、放牧期间跟随前辈学唱,熟悉掌握了曲调,而后自己才能即兴编词对唱或领唱。
现在,传统的乡村生活结构逐渐被打破,年轻人已经不满足原有的生存方式,纷纷离开家乡寻找赚钱的机会和新的生活梦想,因此真正热爱花儿并能为此付出努力的传唱把式也就不多了。这使得花儿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失去了其最核心的传承载体--人。
现实是,地方政府在宣传推介花儿方面投入不足,传承人感觉待遇差,不愿加入艺术团参加演出。艺术团培养出来的好演员,也大量流失。
在这种大背景下,马金山作为一个传承人,其个体的努力对于花儿的存亡绝续就显得尤为重要。从马金山的个案可以看出,一个非遗传承人从其自身的动机而言,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可以获得一定的经济补助,但这并非关键因素,因为马金山每年可以从政府领取1万元的津贴,但是他操办的花儿艺术学校,是个非盈利机构,前后自己已经投入几十万元。区区1万元津贴一次“花儿会”就用完了,光学校冬天的取暖费就要5000块钱。
这种付出和收入不成比例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支撑马金山继续做下去的理由可以从第二点得到解释,即荣誉。在调查中,马金山最骄傲的是自己获得的种种荣誉和称号,他心理和精神上的满足感可能超过物质与功利的向往。在他的家中,他将获得的各种奖状和证书一一拿出来让来访者看,并在其中得到满足。
第三,对于本族群文化的守护和“中国”作为一个整体性想象存在的认同,是马金山的继承与传播富于活力的更深层原因。英国伦敦大学有个博士生每年都来此地访问他一次,加拿大、日本、美国等国,每年也会有十几个相关的研究者与其他机构慕名找到他,这也是让他感到自豪的地方。
马金山的传承,从功能上来说,一是传播了传统的真善美品质。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他的花儿没有淫猥鄙俗之词,多是劝善求真的渴望。第二是弘扬主旋律。他现场给我们唱了个香港回归并引申到台湾回归的唱词,妙趣横生,颇能见一般西北农民的看法。三是在社会文化结构中起到保留多元文化因素的作用,不至于让所有的娱乐生活都被电视、电子游戏或者凤凰传奇这样的流行文化所占据,虽然后者来势汹汹,貌似已经难以抵挡。
最后,从价值上来说,花儿本身就有作为文化遗产的教育、审美、认知价值,这是马金山传承花儿的行为同其他传承实践共通的地方。作为一个隐隐然的民间平民“文化英雄”,马金山在社群共同体中起到了凝聚与团结的作用。马金山其人其行的示范作用,显示了多样性文化对于中华民族文化整体复兴的意义所在。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报 2012年8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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