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阿音
在我的故乡扎鲁特草原上流传着两句民谚。
一句是:“三个扎鲁特人中必有一个是胡尔齐。”胡尔齐就是用四胡伴奏说唱乌力格尔(故事)的民间艺人,民谚说明扎鲁特人中胡尔齐多。
另一句是:“故事听琶杰,语言听毛依罕。”(也有说“故事听扎那,语言听琶杰”。)琶杰和毛依罕是蒙古族曲艺大师,都是扎鲁特人,琶杰擅长于故事叙事,毛依罕擅长于好来宝。他们两人都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毛主席那大手紧紧握住琶杰拉四胡的手的照片足以见证新中国初期蒙古族民间艺人最灿烂的幸福时刻。
我就是在乌力格尔的熏陶下度过了童年、长大以后走上民间文学研究道路的,我的主要研究领域就是蒙古族的口头传统,侧重于科尔沁的乌力格尔艺术。
乌力格尔就是讲朝代历史
1996年我在哲里木盟(今通辽市)和兴安盟做田野调查途中打听胡尔齐的时候,见到的老人经常问我的问题就是:“孩子,你想听哪个朝代的故事?”
蒙古语说书中,从三皇五帝、夏商周开始,一直到清朝,每个朝代都有“乌力格尔”。在东蒙古,实际上乌力格尔的曲目基本上是用朝代来指代具体的故事作品。譬如,“商朝故事”就是《封神演义》,“周朝故事”就是《东周列国志》,“三国故事”就是《三国演义》,“唐朝故事”就是《说唐》。而这每个朝代的故事实际上都是相关历史背景下的古代汉语章回小说。
如果我们拿地理板块理论做一个比喻,乌力格尔就是代表北方游牧文明的蒙古族传统文化和中原汉族农业文明这两块文化板块在卓索图盟、昭乌达盟和哲里木盟碰撞之后的结果。
乌力格尔在口头传统的形式和结构上传承了蒙古族古老英雄史诗的传统和审美情趣,而说唱内容的选择上则接受了中原王朝兴衰更替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主题和题材。
蒙古语说书的表演传统与蒙古族史诗传统密不可分。说唱艺人对英雄好汉的描述、对骏马的赞美和对战争的栩栩如生、亲临现场式的扣人心弦的描述都是从古老的蒙古英雄史诗传统里发展而来的。中原王朝的历史英雄在蒙古故事中都一个个被“蒙古化”了,经过说唱艺人的本土化过滤,这些英雄身上都带上了史诗英雄的特点。
正因为这样,蒙古族喜欢听中原王朝的战争故事而不屑于那些“才子佳人小说”所讲述的“卿卿我我”。蒙古族民众喜闻乐见的还是那些关公、张飞、混世魔王程咬金和八弟罗成、林冲和武松等英雄好汉。
除了中原王朝历史的本子故事和断案故事,蒙古族说唱艺人也经常演唱本民族的传统故事,其中最著名的曲目就是近代蒙古族大文豪尹湛纳希的历史长篇小说《青史演义》。
在东部蒙古族民间,民众是把乌力格尔当作“真正的断代史”来倾听的。乌力格尔深刻影响了东部地区蒙古族民众的国家认同和历史认同,让他们知道“历史”是什么、“国家”是什么。
锯大腿的乞丐
与江格尔奇、格萨尔齐和玛纳斯齐等史诗艺人有过神秘的“神授艺人”、“梦授艺人”的经历不同,东蒙古的胡尔齐基本上都是拜师学艺,因此可以说,说唱乌力格尔是一门口头表演技艺,其传承基本上都是师徒传承,而不是家族传承。
在蒙古族民众一般看来,胡尔齐是掌握了一门特殊技艺的民间艺人,他们的表演很少与神圣的叙事联系起来,更多的是在娱乐层面上。正因为这样,过去曾经有过“与其学说书不如去偷盗”的说法,认为胡尔齐不务正业。也有人把胡尔齐贬低为“锯大腿的乞丐”,因为胡尔齐拉着四胡说书的姿势看来就像锯着自己的大腿。
但是,尽管这样,东蒙古地区还是涌现出了很多胡尔齐,其中一些才华横溢的胡尔齐就通过说书比赛等渠道成为王爷的专职胡尔齐或者寺庙活佛的专职胡尔齐。巴林王府、阿鲁科尔沁王府等经常举行这样的活动,取胜的胡尔齐就留在王府说书,败下阵来的胡尔齐就背着四胡在草原上走家串户,或者说唱数日、半个月的乌力格尔,或者演唱几首好来宝,为的是糊口和生计。
(撰文/陈岗龙 节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12年第10期)
文章来源:《中国国家地理》2012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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