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扎最有名的细密画家叫达佛龙?托谢夫有一栋两层的作坊,陈列着他的细密画作品,还有很多别的工艺品,比如把细密画镶嵌起来的首饰盒子,或者手绘的挂在墙上的盘子。托谢夫参加了很多巴黎的细密画展,说一口漂亮的法语;欧洲人对细密画有很浓厚的兴趣,《费加罗报》还曾专门来拜访过他,写了一篇人物特写。他的画的内容,主要还是来自于波斯文的诗词和蒙古的史书。他拿出已经翻得起皱快掉页的海菲兹和鲁拜的诗集,告诉我,这是他很多细密画内容的来源。我是在伊朗之行中认识波斯伟大诗人哈菲兹与鲁拜的;正是他们热烈而浪漫的爱情诗句和对酒的赞美与热爱,让我看到了伊斯兰世界宗教精神层面下,另一个自由而奔放的世俗生活。
托谢夫的画有表现帖木儿征战的历史题材,也有宫廷生活与骑马、狩猎和打马球的蒙古贵族娱乐场景。但最吸引我的,大概也是其中那些表现男女之爱的细密画,尤其是年轻恋人身着传统华服,手牵着手,一起对饮葡萄酒的主题,在托谢夫的作品中反复的出现;有时,爱情的刻画微妙而含蓄,比如,牵住女人裙子一角挽留的男人,有时,又大胆而直率,比如,男人将女人搂紧怀里敬酒。这是伊斯兰世界的人隐秘的情感;在阿拉伯人给乌兹别克人带来伊斯兰文明前,他们与波斯人一样,曾经发展出丰厚的世俗文化。
托谢夫拿出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调好色彩,在他的画板前坐下,开始用细细的笔尖描画男人的胡子,在那根胡子上,他一点一点的描了很长时间,那根胡子就像他的整个宇宙,时间停滞了。我想起了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16世纪奥斯曼帝国苏丹的画师们对细密画技巧孜孜以求;那些细密画的画法与技巧中,隐藏着对信仰的忠诚和派别的斗争,而细密画的精细,竟可以达到作为分析精神与心理活动的依据的程度,画中一匹马的鼻子上不易察觉的裂痕,就是证据。托谢夫又拿出一张经院内景的画,调好金粉,细致地描画起立面的墙砖来;这幅画,他估计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他告诉我,他是传统的细密画师,所有的花纹和样式,“都绝对严格的尊崇传统”,“我绝不吸收西方的画法,也不做任何‘变革’,我画的就是传统的,此地的,而不是西方的,也不是其他任何地方的”。
他的固执,让我想起《我的名字叫红》里,那些认为西方透视画法是对神的亵渎的画师们。可惜的是,这些细密画的线条与色彩,与他们内心情感与信仰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对我这个伊斯兰世界的粗浅探访者来说,依旧是隐秘而不被理解的。
布哈拉市的一位画家在创作细密画
也正是在托谢夫描绘细密画的那个时候,我开始理解了一些撒马尔罕与布哈拉。15-17世纪,作为撒马尔罕与布哈拉重要社会阶层的手工业者,如此繁复而细密的工艺,在技术上又如此保守和虔诚的遵循传统,抗拒突破性的发展,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里的思想显得稳定又静止,而历史则不断循环往复了。随着手工业的发展,各种买卖店铺和作坊按种类分布在不同的街道或街区内;行业的集聚便于工匠们组织起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同时,也便于消费者比较价格与质量。撒马尔罕城手工业在技术上没有新的突破性发展,而手工业者的组织也同样是中世纪的行会组织,即行业协会。15世纪晚期起,欧洲的行会精神在减弱,手工业者不再靠保密等手段来保护,16世纪,欧洲的手工业者已经被纳入当时先进的手工工场。然而,16世纪撒马尔罕的经济还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手工业生产仍然有封建性质,手工业者的组织也是封建性的行会组织:手工业行会由一位行会师傅担任会长,会长具有特权地位,他们利用这种地位致富。撒马尔罕与布哈拉的手工业行会组织具有严密的行规,对工艺严格保密,这些工艺就像现在的专利权和版权一样,是有价值的财产。
17-19世纪,撒马尔罕与布哈拉错过了主动进入近代文明的机遇,落后了。但到了21世纪,手工业就像是丝绸之路柳暗花明的历史馈赠:工业革命与全球化渐渐把世界大部分国家与地区卷入了进步的进程,沙漠绿洲中的布哈拉汗因其通道作用的衰退,成了封闭、自给自足的封建农业国。然而,也正因为这种封闭,使它静静地在欧亚大陆深处,保留和发展了伊斯兰与中亚传统文化与技艺的精华;在工业时代的激进和对机械复制的流水线产品的热情消退后,这些手工业传统的价值又重新被发现,而且因其经受住时间的检验,而显得弥足珍贵。
布哈拉雅克古堡前的一对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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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三联生活周刊》2017年第8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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