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壮山:多维空间的发明与重构
布洛陀的传说流传的区域广阔,在广西右江流域的百色、田阳、田东、平果以及红水河流域的巴马、东兰、风山、天峨、南丹、河池、宜山、都安和马山等地,乃至云贵南、北盘江流域的壮语和布依语地区亦有流传。也就是说在广大桂西地区,在星罗棋布的传说流播场所,布洛陀又可能在任何地方,但是又不可能属于某个具体地方。布洛陀落户敢壮山是由偶然因素引发,经过周密论证,多方协调的结果。
时国轻在着手收集与布洛陀信仰相关的资料时发现,所能找到的史志文献中均未发现对布洛陀及广西田阳县敢壮山的记载,即使是在张声震先生主编的《壮族通史》这样晚近包罗内容最多、最具官修权威的壮族通史也未发现相关记述,壮学研究者几乎也没有人找到过正史的记载。2004年6月在“壮族在线”发表的“百色田阳及周边歌咏文化与布洛陀文化调查”,通过对田阳县坡洪镇古美村及其附近一带的调查后得出的结论:“当地人对布洛陀、姆六甲的传说并不知晓,如同田阳县其他地方一样,‘布洛陀’对当地人而言是个新名词。当地流传一些神话传说,但其中并未提到布洛陀,有可能已经失传,也有可能是名字的不同。因而,在当地也没有关于布洛陀的供奉和祭祀活动。”如果说“无中生有”是文化创意的力量,那么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事物,如何被连接到一起?
名不见经传的敢壮山在2002年“发现遗址”之前被当地百姓习惯性地叫做那屯山,因为它位于田阳县百育镇六联村的那贯屯。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春晓岩,在传说中明代年间,有个江西地理先生郭子儒为皇帝探寻风水宝地来到这里,被美景所倾倒,挥笔写下“春晓岩”三个大字,并书对联“春日初升风景朗开催燕语,晓风微动露金花舞伴莺啼”,春晓岩因此得名。不过,古代史志资料中未能发现相关记载,这只是一个流传在当地的传说。有意味的地方不在于事实如何,而在于这个传说被后来的专家学者当作史实用来论证神话。
“春晓岩”的传说时间并不久远,但是在当地老百姓的心中已经树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2004年4月把“春晓岩”改为“敢壮山”时发生了“改名风波”——当地百姓投诉到政府认为有人把原先的山门题字“春晓岩”涂去是破坏文物。其实“春晓岩”三字并非明朝留下的古迹,而是1999年才写上去的。而在另外不为一般外来者所知的层面,敢壮山还有个诨名叫做“风流山”。1995年南昆铁路经过此山时就建有“风流山名洞”隧道,这个诨名可能和山上不定期的歌圩有关系:男女在山上对唱,桑间濮上,偶尔有苟且之事也属自然而然,这个名字并不带太多贬义,但是在塑造始祖栖息地的话语实践中,是不容许出现亵渎和轻靡的,所以风流山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在媒体上。而旅行者遇到的那个火车在始祖神灵的祭祀神地呼啸而过怪异的场面也得到了解释:铁路原本就早于布洛陀神庙的建造。
2002年6月古笛发现“布洛陀古居”被确认下来之后,敢壮山就纳入到官方与商业机制合谋的共建计划之中。敢壮山本身貌不出众,以一个旅行者的眼光看,实在算不上有什么特色,不过也称得上林木葱郁,景色秀丽,好处在于从地势上看,山脚比较平坦,形成天然的广场,最主要的是此地有传承了千年的民众自发的歌圩活动[8],提供了进一步开发的基础。《田阳县志》说明至少在1995年前政府就已经参与到民众的自发歌圩活动中,只是当时可能更多是作为一种群众性文体事业。
敢壮山原本的信仰空间比较复杂,当地壮族乡民的信仰像绝大多数中国民间宗教一样,融合了以道教为主的各种信仰和淫祀。在商业和官方没有插手之前,壮族原生性民族民间宗教信仰——麽教是以灵魂崇拜、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先崇拜等原始宗教信仰为主,和以观音、佛三宝、太上老君、彭祖、张天师、八仙等佛教、道教信仰为辅的。麽教中既有佛、道教的一些观念,如佛三宝、(太上)老君、仙人、神仙、五戒等;又有佛道教的仪式、法术的内容,如符咒、诵词等。麽教和壮族特色的道教——师公教和道公教又联系紧密。根据师公们的传说,师公教又称武道,是属于道教的梅山教派的,道公教又称文道,据称是道教茅山宗受麽教的影响形成的。如此一来,敢壮山的神灵就具有了多样性,宗教信仰上呈现出多重复合的层次结构,观音、玉皇、弥勒佛、八仙过海、和尚佛祖、张天师在同一个空间中并存不悖,和谐共存。布洛陀和姆六甲在这个众神狂欢的体系中,如果不是微不足道,也只是两个并不很重要的角色(敢壮山周围许多民众甚至对于这二者毫无所知)。
2002年6月前,在当地壮族群众心目中,观音和姆娘是同一个神,只是称呼上有壮汉之别,观音是汉语称呼,姆娘是壮话称呼,但有时候连在一起称呼“观音姆娘”。当时,观音(姆娘)与姆六甲和布洛陀尚未发生联系;2002年6月之后,由于学者的认同、媒体的宣传和政府的认可,首先是姆娘与姆六甲发生联系,姆娘成为姆六甲的别称,布洛陀是姆六甲的爱人,通过姆六甲,布洛陀成了敢壮山的主人。
这是个众神退位、大神出场的变化。由于“布洛陀遗址”被确认下来,同时也是为了突出特色,供奉的神位自然应当与布洛陀有关。因为尚无布洛陀的神像,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先用木头做了“布洛陀守护神位”、“母勒甲姆娘神位”、“布洛陀祖神位”三个神牌,以彰显布洛陀与敢壮山的关系;并对山上洞中、神庙里的观音、关帝、玉皇、弥勒佛等神像进行了“清整”以突出敢壮山的壮族特色。但是不久(2002年9月)就发生了“神牌丢失”的事件:一些无法接受神仙变化的事实,把新的神牌偷出来丢到了山崖的草丛中。这个小事,凸显了民间与知识精英及官方在利益共识没有达成一致之前的冲突,神灵的冲突其实也就是人事的纠葛。
2002年11月15日,中共田阳县委员会、田阳县人民政府阳发[2002]75号文,调整充实布洛陀文化旅游工作领导小组,不久将开发建设敢壮山布洛陀胜地的任务委托给南宁国际民歌艺术研究院,委托内容包括了基础案策划、2003年田阳县布洛陀文化旅游品牌广告宣传策划等十一项。这些项目到后来虽然没有一一实现,但是最重要的歌圩和布洛陀神像完成了。最初,广西的雕塑家张也看到古笛发现布洛陀遗址的新闻之后自发创作完成了一个半身像,但是未得到官方认可。后来,开发公司委托广州美术学院的曹崇恩教授完成了雕像,并于2004年12月31日经过道公的开光放入敢壮山祖公祠里。在神像入住之前,当地信仰原有神灵的群众同官方的清整旧神运动,进行拉锯式的博弈,布洛陀雕像上山的事情木已成舟之后,一些曾经信仰观音、将军(关帝)和玉皇的群众,在紧邻田阳的田东县强州镇联福村为原来的神又起了一座新庙,来安置原来的神灵。他们又找到了重新解释这一世界的理由,对他们来说,给原来的神建个新庙,找一个息身之地,便完成了又一次的心理解脱。
按照时国轻的话就是:“从观音、关帝、玉皇大帝和弥勒佛被丢弃角落到‘布洛陀神牌’被盗并弃于岩下,从布洛陀的‘安家’到姆娘等神的‘搬家’,从神牌神像反复的摆放到神牌神像的和平共处,敢壮山的神灵世界用三年的时间重演了麽教为代表的壮族民族民间宗教形成数百数千年历史。”而在这种急剧的变化中起作用的无疑是权力机制——由商业利润和官方意识合谋的文化权力。经过多方的协商,最终形成了敢壮山由乡民聚会对歌祭神娱意的藉藉无名山丘,变为“祭堂—歌圩—市场”共存的壮族始祖神灵栖居的现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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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