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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兆荣]中国饮食:作为无形遗产的思维表述技艺


作者:彭兆荣       来源于:中国民间故事网

【作者简介】彭兆荣,厦门大学人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人类学高级论坛(AFA)副主席。
【摘要】中国的饮食体系不啻为一种思维的表述,亦可称之为“饮食思维”。它首先是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认知形态,在此基础上造化出自成一体的“物理学”,《本草纲目》即为这种生命认知,的物理实例,它曾开启西方学者在认知分类方面的灵感。作为一种无形的遗产,中国饮食同时为我们留下完整的技艺系统,它不仅是饮食思维的具体,更具备了技术的“魅力系统”。

【关键词】饮食;思维/物理学;《本草纲目》;无形遗产;技艺


         中国食物:关于思维的讨论

       “思维”一般被表述为人类抽象的思想活动过程。中国饮食体系也是传统思维的果实——“饮食思维”,指在琐碎的、具体的、惯习的饮食活动中所包含哲学的、抽象的、形而上的思维表述。钱钟书在《吃饭》中说:“伊尹(被认为是我国饮食的鼻祖——笔者)是中国第一个哲学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个人世间好比是做菜的厨房。”《吕氏春秋·本味篇》记伊尹以至味说汤,把最伟大的统治哲学比喻成食谱。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们喜欢以烹饪况比统治哲学。老子《道德经》第六十章中:“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例证。《礼记·王制》有“修六礼、明七教、齐八政”;“八政”者,饮食为第一大“政事”[1],事实上,从伊尹、老子、《尚书》、孔子、孟子、管子等为我们留下了大量以饮食言说义理和论政王道的传统。另一方面,中国饮食是一种对生命的认知方式,并形成一整套完整的技艺与技术。《易》中充满了大量以食为“卦象”来讨论世事的“卦辞”[2],说明中国传统的经验理性早已将饮食缀入到认知和体悟层面。无论是儒家或道家的论政,均有深厚的饮食思维。“食物是生活,人类通过食物可以了解和理解生活。”[3]这是著名的饮食人类学家的一句具有箴言性的语句。

       事皆有律,就像语言有语法,法律有规章,社会有秩序,游戏有规则一样,但规律与规则有所不同:我们偏向于将事物的自然属性,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存在视为一种“内在规律”;而将人们根据自然规律所创造、制定和认可的,与自然规律具有一致性的东西视为“外在规训”。“内在规律”与“外在规训”之间存在着一个认识问题,即相信人类在与自然的相互关系中,有能力、有限度地认识事物“内在规律”,并进行属于人的归纳和表述。而归纳与表述又与人的思维有关。思维有赖于表述。时间在这里成了一个划时代的界线。学者们试图以不同的思维形态去对应历史时间,比如以“神话思维”(myth thought)、“史前思维”(prehistory thought)、“前逻辑思维”(pre-logic thought)、“原始思维”(primitive thought)、“野性思维”(la pensee sauvage)[4]、“古典思维”(classic thought)等对逻辑思维之前的形态进行“话语”(discourse)总结。食物为人类生命和生计之本,自然成为思维、思想的策源。比如巫术是原始思维的一种基本形式,原始人类生活在巫术的世界里。远古时代,人们相信自然存在着一种“力”(不同的地方和人群有不同称谓,比如太平洋的波利尼西亚、美拉尼西亚群岛中就普遍信仰“玛纳”——Mana,——一种不灭的力量),而寻找和获得食物作为人类最基本的生命和生计活动也就构成了人类最古老的巫术形式之一,即“获得食物的巫术”。考古学迄今为止所发现的大量洞穴岩画中最具代表性的就与捕获野兽联系在一起。当然,植物作为人类食物来源的另一类,以巫术行为保证人们对植物的丰收也成为最重要的主题之一。[5]

       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布留尔以研究原始思维饮誉世界,他提出一个著名的概念——“互渗律”,认为在原始人将所面对的各种事物,尤其是人与物之间互相影响和作用的联系称为“互渗”。[6]“互渗”的原文为participation,意为“参加”、“共事”、“同情”等。这一现象建立在“集体表象”的基础上。值得一提的是,布留尔在书中运用了许多中国的民俗事例,他的中国材料主要来源于传教士德·格罗特的《中国的宗教制度》,他认为中国人的思维中存在着将“主观与客观的东西混淆在一起”的现象,例如在中国可以看到无数同类的丧葬仪式(即我们称之为“白喜”——笔者),在出殡的特定时候,“死者的儿子与大多数在场的男亲戚一起匆忙吞下几口煮熟的挂面,他们聪明地推断,挂面的长条应当最能抵消或消除寿衣可能给他个人带来的那种短阳寿的影响”[7]。法国人将中国人吃长寿面归入“原始思维”范畴,显然,这不是无知便是无礼。其实,这与西方人在教堂里“吃面包”、“喝红酒”(耶稣基督的身体与血液)的仪式行为根本上并无二致。不过,布留尔的“集体表象”倒可资借鉴。

       思维的前提从分类开始。认知人类学也始于概念的分类。如果说原始思维的“互渗”具有“规律性”的话,那么,抽象的、逻辑思维的“绝然性分类”(二元对峙、隔绝)和分析正好是对原始思维基本特质的反叛与颠覆。中国的饮食文化虽然也可依循西式的分类进入研究,龚鹏程教授在《圣俗秽净》一文中引西方的二元分类于中国的饮食体系,并以修道人的“服食/服气”为例,以区隔俗人。[8]这样分析虽有道理,却陷入西式分类的窠臼。总体上说,中国的传统饮食体系属于整体性的,是体验、感受、知识和认识的产物,虽然圣/俗、秽/净、高/低、好/坏、安全/危险这些关系无不具备,人们也依照遵循,但这样的分类与中国式的“浑然一体”(二元融洽、互动)不同,人们只要看一下太极图就清楚了:黑白/天地/阴阳……尽在其中,却充满变化、通融和互动。反映在中国的饮食体系中,与西方式的分类“界线”不仅差异甚大,而且时常通缀转换,比如神圣的食品与世俗的食品经常瞬息万变,时间和空间、场域和背景等无不在其中起作用。重要的是,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务实的,并没有绝对的“圣俗”分类,饮食一如传统的思维,属于圆通的,周转的,泾渭分明的分类只具有特定语境中的工具性功能,却没有不可逾越的界线。

       饮食是中国人宇宙观的反映。中国古代智慧中早就形成了一套对应自然的哲学:自然为一个整体:生命、身体、造化、物理、变通、气势互为一体。“中国人将日夜交替、季节变换与人的生活周期相比。然而,对于神奇的生命力,即‘气’的信念却是中国人独有的。气充满宇宙,它所包含的一切都处于一盈一亏、不断循环之中,后来人们把它定义为阴阳两种宇宙力量间的消长。据信这种生命力遵循一定的道路,这种道路代表着至上的自然秩序,所以后来便称为‘道’。”[9]“气”(氣)在甲骨文中的字形三横,表示气与云;《说文·气部》:“气,云气也。象形。”为什么“氣”中有“米”呢?原有馈送人予粮草的意思,包含着气之于人如同食物之于生命一样重要。不同数量的元气包括在食物之中,食物与元气因此建立了养身关系,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营养关系。元气通常称为“气”,气之于身体表现为活力。

       在中国的物理学里,自然(包括生命)被物化为“五行”(五种元素组成),人的生命和身体也就由五种元素所组成。“五行”,配合食物的“五味”。人的身体就是一个生命体,生命的表征为“气”,气又是“活力”的表征。“气”是周身运行的,否则,就成“淤气”;“淤气”就是不通畅,就生病。气与“五行”关系密切,“五行”是基础物质,又相互通缀,运行呼应和照应,形成一个流通体系。生命正是在这个流通体系中运动。推动这一流通运动的是食物和食用行为,这是活力的来源和保障。没有食物,动力无以资源和支持。而食物中包含了“五味”,对身体的“五行”起到调和与调节的作用。身体中的“和”表明生命的正常运行,便是和谐之态。“和谐”也运用于社会的正常和秩序。所以,中国的食物养身(养生)也无妨理解为一种生命哲学。因此,我们说,吃出来的生命哲学也算不得一种虚指。

      命理中缺少什么元素,就要在名字中加入什么元素;身体中缺乏什么,就要通过饮食补充什么,使之完整、无恙。任何一部分、部件的问题归根到底都是整个生命和身体中的某一环节出了问题,中医的经络讲究的是整体关照,每一部分与其他部分形成了整体的关系。语言是思维的果实,在一个文化的表述体系中,哪些方面在表述中多样多姿,什么东西在表述中周详细致,那么,那些被表述者也就丰富而发达,这是常态,也是常理。比如中国封建社会的等级森严,亲属制度也必然严密,亲属关系就复杂。《红楼梦》的亲属关系可谓庞大、森严、细致、周密。一棵《红楼梦》的亲属树仿佛在棵盘根错节的古榕树,地下根系杂缠,地上枝干纷发,森森然,茂盛无比,俨然为封建大厦在照相和写生。中国饮食体系的细密无妨如其亲属制度,皆行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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